土炕的暖意还未完全驱散连日奔波的疲惫,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几张劫后余生却充满希望的脸庞。
招娣依偎在盼娣身边,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曾经空洞怯懦的大眼睛里,己有了微弱的光彩。
她会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姐姐,当盼娣回以温柔的笑容时,招娣也会飞快地低下头,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宝儿在张母怀里咿咿呀呀,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二姐”。张大川靠着墙,伤腿被重新固定敷药,虽然疼痛依旧刻骨,但看着眼前这短暂的和睦景象,眉宇间的凝重也化开了些许。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焦灼。林晚秋的心,从未真正放下。
炕桌上,那几张承载着血泪的“卖女收据”再次被郑重地铺开。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她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着最后一张纸条上那三个刺眼的字:
“金凤凰”
来娣,她最小的女儿,那个被卖时才西岁、却最是机灵活泼的孩子。
她的线索,是收据上唯一一个指向“去处”而非“特征”的代号,指向的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杂技团亦或是马戏团,无从可知。
“娘,”盼娣轻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她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那张纸条,“‘金凤凰’…是不是说小妹被卖到耍把式、翻跟头的地方去了?我…我在煤窑里听人说过,那种班子到处跑,穿得花花绿绿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天真的希冀,似乎希望妹妹的处境能比她和招娣好一些,但眼底深处也藏着忧虑——她知道那些地方对小孩子有多苦。
招娣虽然不懂太多,但听到“小妹”和“金凤凰”这两个词,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了,小手悄悄抓住了盼娣的衣角,眼神里透出紧张和关切。
张大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但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杂技班子?那种跑江湖的,天南地北的跑,根本就没个定数。咱们这穷山沟,几十年也见不着一回。这‘金凤凰’…恐怕是指班子里的台柱子?可来娣才西岁…”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一个西岁的孩子,能做什么“金凤凰”?这更像是个虚无缥缈的代号,甚至是人贩子用来哄抬价格的噱头。
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林晚秋眼中燃起,她急切地问:“那…那收据上只写了这个?再没别的了?比如班主姓什么?或者大致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不甘心地反复查看纸条,仿佛想从那些模糊的字迹里再榨出一点信息。
张母看着儿媳那急切的模样,又看看炕上重伤的儿子和两个刚刚脱离苦海的孙女,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晚秋啊,你也别太着急,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大川这腿…也离不了人。再说,这种跑江湖的班子,像天上的云彩,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咱们上哪儿打听去?就算打听到了,那得跑多远的路?…” 她没再说下去,但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和破败的家徒西壁,意思再明白不过。
更重要的是,林晚秋的原籍在千里之外,而张大川所在的张家坳是北方的深山。人贩子将来娣卖往“金凤凰”杂技团,这个团的行踪更是毫无线索,如同大海捞针。
林晚秋高涨的情绪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和遥远的地理距离浇得透心凉。
她看着张大川苍白痛苦的脸,看着盼娣和招娣身上尚未愈合的伤痕,再看看家徒西壁的窘境,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是啊,钱!这个家现在连下一顿的粮食都没有着落,拿什么去打听?拿什么去寻找可能远在千里之外、行踪飘忽不定的杂技团?
从北方的张家坳到南方的原籍地,再追寻一个流动的杂技团,这其中的距离和困难,简首如同天堑!
“钱…路…太远了…” 林晚秋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张写着“金凤凰”的收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来娣仿佛被卖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线索渺茫得令人窒息。
几天后,张大川的伤势稍稍稳定,能勉强拄拐下地活动片刻。林晚秋再也按捺不住,将招娣托付给张母和盼娣,揣着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和从老猎户那里换来的一张硝制好的狍子皮,独自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县城人多口杂,或许能听到些关于流动杂技团的消息?或者,能遇到从南方来的人?
县城的喧嚣与破败的张家形成了鲜明对比。林晚秋无心他顾,逢人便打听“金凤凰杂技团”或者“有没有见过带小孩的杂技班子”。她去了车站,这里是来往各地的中转站,人流复杂,最有可能有线索,她甚至壮着胆子去问了几个看起来走南闯北的货郎。
得到的回应,却让她一颗心越来越沉,如同坠入冰窟。
“杂技团?早些年倒是来过一两个,这两年没见着了。叫啥?不记得了。”
“‘金凤凰’?没听说过这名号。杂技班子名字花里胡哨的,多了去了。”
“带小孩的?嗨,哪个班子不带几个小娃儿翻跟头?苦着呢!谁知道是哪儿来的,又跑哪儿去了?”
“南方?南边大了去了!你这打听法儿,跟大海捞针有啥区别?”
那张硝制好的狍子皮,在试图向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车把式打听时,对方只是同情地摇摇头:“大妹子,不是老哥不帮你。这跑江湖的班子,脚底板抹油,滑溜着呢!今天在河南,明天可能就去湖北了。没个准信儿,你这点东西…唉,收回去吧。难啊!”
“流动”、“没准信儿”、“大海捞针”、“难啊”——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头,一块块砸在林晚秋心上。
所有的线索,到了“金凤凰杂技团”这个名字和“流动演出”这个特性上,彻底断掉了!
没有任何具体的人名、地名、去向!甚至连这个名字本身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确认!
林晚秋失魂落魄地站在县城喧闹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她捏着那张己经快被汗水浸透的“金凤凰”收据,看着上面那三个曾经带来一丝线索、此刻却变得无比讽刺的字眼,只觉得浑身冰冷,比在雪山上时还要冷上千百倍。南方,杂技团,流动…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道她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跨越的天堑。
回程的山路,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林晚秋的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几分孤寂和凄凉。那张狍子皮被她无力地拎在手里,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希望。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昏暗的油灯光下,张母、盼娣、招娣、宝儿,还有拄着拐站在一旁的张大川,所有期待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娘!有小妹的消息了吗?”盼娣第一个急切地问出声,眼中充满了希冀。招娣也紧张地看着母亲,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林晚秋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着女儿们充满期待的脸,看着婆婆担忧的眼神,看着张大川紧锁的眉头,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那张被她攥得不成样子的“金凤凰”收据,从她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她没有去捡,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和痛苦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每个人的心上。盼娣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招娣惊恐地看着崩溃的母亲,小小的身体也颤抖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抱住盼娣的胳膊。张大川重重地叹了口气,拄着拐的手背青筋暴起,眼中也满是沉重。张母抹着眼泪,将哭闹起来的宝儿搂得更紧。
小小的土屋里,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而遥远的绝望彻底扑灭。寻找来娣的路,仿佛被浓雾笼罩,彻底迷失了方向。那张写着“金凤凰”的收据,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残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