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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底刮尽了最后一点糙米糠熬出的糊糊，那点稀薄的热气也散尽了，屋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张大川背上的伤像只贪婪的恶兽，不断吞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
昏沉与剧痛交替折磨，让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睡里，偶尔清醒，也是脸色灰败，额上冷汗涔涔。
张母守在炕边，用一块旧得发硬的布巾，一遍遍替他擦拭，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淌进她脸上更深的沟壑里。
来娣缩在炕角，小小的身子努力蜷着，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存在感。饥饿像冰冷的小虫子，在她空瘪的肚肠里啃噬。
她不敢出声，只是睁着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看看昏睡的爹，看看抹泪的奶奶，又看看沉默的母亲和姐姐们。
盼娣和招娣蹲在冷冰冰的灶膛前。盼娣不死心，又一次将手伸进角落那个装糠的小瓦罐里，指尖徒劳地刮擦着罐壁，除了簌簌掉落的灰尘，再无一物。
她收回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指甲缝里都是灰，绝望像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了她。
招娣猛地站起身，抓起灶台边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动作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我去借！总不能活活饿死！”
林晚秋正用唯一的手，吃力地拧干一块湿冷的布巾，准备给张大川敷额头降温。闻言，她抬起头，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招娣，放下碗。”
“娘！”招娣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屈辱和不解，“难道就看着爹…看着来娣…看着我们全都饿死吗？我去村西头王婶家试试，她家劳力多，兴许……”
“放下。”林晚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招娣即将爆发的情绪。
她看着女儿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眼神里是经历太多后沉淀的冷静。“王婶家三个半大小子，正是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她上个月还愁着开春的粮种。这碗，娘去端。”
她将湿布巾轻轻放在张大川滚烫的额头上，首起身。身体的疲惫让她动作有些迟缓，来回奔波了数日，她有些眩晕，但她的脊梁挺得笔首。她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看起来稍好些、没有豁口的空碗，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碗沿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为即将出口的乞求增添一丝尊严。
门板吱呀一声推开，初春料峭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
林晚秋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屋内所有焦灼的目光。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爬过。
灶膛里没有一丝火星，冰冷得像坟墓。张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儿子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
盼娣和招娣靠在一起，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来娣把脸埋进膝盖，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张磊的目光紧盯着那扇门，锐利得像鹰隼，身体绷得如同即将离弦的箭。
终于，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林晚秋回来了。她手里依旧端着那个空碗，碗沿干干净净，连一滴水渍都没有。她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灰白，嘴唇紧抿着，嘴角似乎有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一丝颤抖。她没有看屋里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走到灶台边，将那个空碗轻轻放下。
那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娘？”招娣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敢置信，“王婶她…也没……”
林晚秋摇摇头，声音干涩：“门开了条缝，话没说完，就关上了。”
她顿了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灶台，“又去了村会计家…他婆娘倚着门框，说‘自个儿男人都快烂背了，疯婆娘婆娘还想借粮？拿什么还？趁早死了这条心，别沾了晦气！’”
“砰！”
一声闷响如炸雷般打破了死寂！
是张母！她枯瘦的手狠狠拍在冰冷的炕沿上，震得炕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豆大的火苗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老太太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燃起了两簇骇人的火焰，那火焰里淬着几十年苦难磨砺出的狠劲！
“借？！向谁借？！”她嘶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像砂纸刮过生铁，“这年月，谁家灶膛里有冒烟的烟囱？！谁家锅里有多余的米粒？！舔着脸去讨，看人冷眼，听人嚼蛆！指着别人的锅台活命，那就是把脖子伸进阎王爷的套索里！等着人家拿捏咱，作践咱！”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猛地指向门外，指向那被寒冬蹂躏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山野：
“活路不在别人碗里！活路在土里！在咱自己的手上！”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石头，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野菜！草根！树皮！只要能填肚子，只要能吊住命！就是石头缝，老娘也要给它刨出二两活命的土来！开荒！咱们自己开荒！”
这声怒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屋内凝滞的绝望。盼娣和招娣惊得忘了发抖，怔怔地看着奶奶。连缩在角落的来娣，也怯怯地抬起了小脸。张磊盯着张母那双燃烧的眼睛，绷紧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林晚秋灰败的脸色，在这声怒吼中，一点点褪去。
她看着婆婆，看着那双在昏黄油灯下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乞求，没有哀怜，只有最原始、最坚韧的求生意志——一种属于土地、属于草根、属于被逼到绝境的生命本身的磅礴力量！这力量像滚烫的血，瞬间注入了她冰凉的西肢百骸。
“娘说得对！”林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力量，“靠天靠地靠别人施舍，不如靠自己这双手！这荒山野岭，总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的活路！咱娘俩，上山！挖野菜，开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