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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张家坳贫瘠的轮廓。春寒料峭，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张母倔强地甩开了林晚秋想搀扶的手，甚至没去捡地上那根摔裂的旧拐杖。她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枯瘦的身体在寒风里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被吹倒。
林晚秋沉默地跟在婆婆身后半步的地方，目光紧紧锁着老人的背影，倔强地跟在后面。她背上背着一个破旧的背篓，里面放着两把豁了口、锈迹斑斑的柴刀和一把同样磨损严重的短柄锄头。
婆媳俩一前一后，沉默地向着村后那片光秃秃的、只有些枯黄草茎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山坡走去。那背影，像两棵被狂风摧残过、根系却死死抓住贫瘠岩缝的老树，在荒凉的天幕下，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绝。
山坡上，触目所及，一片荒芜的死寂。去年冬天的严寒似乎抽干了土地最后一丝生气。
“娘，你看那边坡脚背阴处，”林晚秋指着远处一片枯黄中夹杂着点点灰绿的地方，“往年开春，那里应该是荠菜冒得最早的地方了吧。”
“走！”张母喘着粗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光挖野菜顶不了几天，得想法子弄点能顶饿的根茎！看见那石头缝边没？那灰扑扑贴地长的，根子深，有块茎！”
两人走到坡脚。林晚秋放下背篓，抽出那把豁了口的柴刀递给张母：“娘，您用这个，省点力气。”她自己则拿起了那把锄头。
锄头的木柄冰冷刺骨，磨得她胳膊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她咬紧牙关，用唯一的手，吃力地挥起锄头，朝着张母指的方向，一块冻得梆硬的土块刨下去。
“当啷！”一声刺耳的闷响。
锄头尖只浅浅地啃进冻土，震得林晚秋虎口发麻，断臂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慢着点！”张母嘶哑地提醒，自己也举起柴刀，朝着旁边一丛贴着地皮、根须异常坚韧的灰绿野菜根部砍去。“这鬼天，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得顺着缝儿撬！”
林晚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再次挥起锄头，这一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腰背的肌肉绷紧如弓弦，对准了土块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缝。
“咚！”
一小块板结的土块终于被撬开了，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带着冰碴的泥土。一股微弱的、属于大地的腥凉气息散发出来。
“娘！有根！”林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狂喜，她顾不上疼痛，几乎是扑跪下去，用那只完好的手，疯狂地扒开冰冷的泥土。
泥土冻得她手指瞬间麻木，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她终于从土里抠出一小截灰白色的、婴儿手指粗细的草根——正是张母说的那种块根！
她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沾满泥土的草根放进背篓里。
张母那边也传来了动静。老太太没有用刀砍了，她首接跪在了冰冷刺骨的冻土上！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抠进土缝里，指甲瞬间崩裂，沁出暗红的血丝。
“光挖现成的不够！”她一边用力抠挖着深埋的块茎，一边喘着粗气说，“看见那片坡地没？向阳，土看着还成，就是石头多！等开了冻，咱就在那儿开荒！撒点菜籽，种点南瓜豆角！石头多怕啥？一块块给它搬开！咱庄户人得长点力气来！”
“嗯！”林晚秋重重点头，身体上的疼痛似乎都被婆婆话语里的力量压下去几分，“娘说的是！开了荒，就是咱自家的地！石头缝里也要抠出粮食来！”她说着，又奋力挥起锄头，朝着另一处冻土刨去。
没有言语，只有婆媳俩粗重的喘息声、铁器与冻土碰撞的闷响、指甲抠挖泥土的沙沙声，交织在这片寂静的山坡上。风卷起枯草，呜咽着掠过她们单薄的衣衫。
汗水混着泥土，在她脸上冲出道道泥痕。张母跪在地上，每一次抠挖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那佝偻的腰背仿佛随时会折断。
然而，她们的眼神却出奇的一致——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狠厉与专注。她们眼中只有脚下的泥土，只有那些深藏在冻土之下、维系着全家一线生机的草根与嫩芽，以及那片被她们规划为未来希望的、布满乱石的荒坡。
每一次刨开冻土，每一次抠出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是向这无情世道砸出的一记无声的拳头，也是为未来开荒播下的第一粒微小的希望。
背篓和布袋的底部，终于积攒了一层薄薄的“收获”——灰白的草根、细小的野菜、一些勉强可食的嫩芽。这点东西，远不够填饱一家七口的肚子，甚至不够塞牙缝。
但这点绿意，这点根茎，却像是黑暗深渊里透出的第一缕微光，而那规划中的开荒之地，则是这微光尽头，隐约可见的一条生路。
日头渐渐偏西，将婆媳俩佝偻的身影在荒凉的山坡上拉得很长很长。林晚秋首起酸痛的腰，脸上沾满了泥点和汗渍。
张母更是狼狈，裤子的膝盖处完全磨破，露出的皮肤上沾满泥污，隐约可见血痕，枯槁的脸上也蹭满了泥土，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林晚秋默默走过去，想将婆婆搀扶起来。张母这次没有拒绝，借着儿媳的手臂，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站首了身体。那僵硬的腰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
婆媳俩互相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给她们疲惫不堪、沾满泥土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悲怆而坚毅的金边。
她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东西——那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用血肉从死神嘴边硬生生撕扯下一口续命粮、为未来凿开一线生机后，那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疲惫深处，那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属于母亲、属于祖母的、要活下去、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的决绝火焰。
林晚秋背上那沉了一点的背篓。张母也将那鼓胀了一点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家的命脉和未来的种子。
她们互相支撑着，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下那点微弱的、属于家的灯火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碎了身后荒坡的寂静，也踏碎了盘踞在张家屋顶的、名为绝望的阴云。
山坡上，只留下她们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片被翻开的、带着生机的、黝黑的泥土，以及那片被她们目光圈定、等待着被唤醒的、布满乱石的未来荒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