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寅时的更鼓刚刚敲过,京城还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中。沈念早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窗外那株老梅树的枝桠轻叩窗棂,仿佛在催促什么。
"夫人,您真的不去送行吗?"碧桃端着热水进来,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沈念摇摇头,手指轻轻抚过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是她连着三夜赶制的夏衣,用的是最上等的杭绸,透气又耐磨。袖口和领口都绣了暗纹,远看朴素,近看才能发现是细密的桂花纹样——她记得陆之衍最喜欢桂花香。
"把这个交给他。"沈念将包袱递给碧桃,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青瓷茶罐,"还有这个新制的'将军归',路上解乏。"
碧桃接过茶罐,忍不住道:"您亲手炒制的茶叶,将军一定..."
"别说这些了。"沈念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寥寥数字。墨迹未干,她轻轻吹了吹,待干透后折成方胜形,塞进包袱的夹层里。
"一定要亲手交给将军。"沈念叮嘱道,"别让旁人经手。"
碧桃点头如捣蒜,抱着包袱退了出去。房门关上的瞬间,沈念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缓缓滑坐在床沿。晨光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伸手抚过自己的眼角——还好,没有泪。这三年来,她早己学会将眼泪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
城门外,旌旗猎猎。
陆之衍一身戎装,正在检点行装。比起三年前出征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眼角也添了细纹。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星,只是此刻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将军,都准备好了。"副将赵虎上前禀报,"随时可以出发。"
陆之衍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城门方向。那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他期待的身影。
"将军是在等..."赵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之衍苦笑一声,正要下令出发,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城门飞奔而来——是碧桃!
"将军!将军留步!"碧桃跑得气喘吁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我家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陆之衍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她...没来?"
碧桃摇头,将包袱递上:"夫人说,边关苦寒,让将军保重身体。"
陆之衍接过包袱,入手柔软,带着淡淡的熏香。他忍不住当场解开——里面是几件素色夏衣,针脚细密整齐,袖口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拿起最上面那件贴在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沈念常用的苏合香。
"这..."他的喉咙突然发紧。
碧桃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茶罐:"这是夫人亲手制的'将军归',说是..."小丫鬟突然哽咽,"说是盼将军平安归来..."
陆之衍的手微微发抖,接过茶罐,掀开盖子。茶香扑鼻,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就像那年他们在江南同游时喝过的雨前龙井。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翻检包袱,果然在夹层里找到一张折成方胜的素笺。
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此去经年,愿君珍重。若得闲时,可来喝茶。——念"
字迹清秀挺拔,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写信人无比平静。但陆之衍知道,沈念写字时一定抿紧了嘴唇,眼角微微发红——这是她强忍情绪时的习惯。
"将军..."赵虎小声提醒,"时辰不早了。"
陆之衍如梦初醒,将信笺珍而重之地收入贴身的荷包。他解开马鞍旁的布袋,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交给碧桃:"转交你家夫人。"
碧桃刚要接过,陆之衍又收回了手:"等等。"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提笔蘸墨,略一思索后写下几行字,折好放进木匣,"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木匣不大,却沉甸甸的。碧桃好奇地偷瞄一眼,只见匣中铺着红色丝绒,上面躺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蕊处一点嫣红,似是天然形成的朱砂纹。这样精致的物件,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绝非临时起意。
"出发!"陆之衍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京城方向,毅然转身。
马蹄扬起尘土,队伍缓缓向北行进。陆之衍的背影挺得笔首,仿佛一棵永不低头的青松。碧桃站在原地,首到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才抱着木匣匆匆回城。
......
沈念站在"念君归"三楼的窗前,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外的官道。晨雾散尽,阳光普照,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夫人!"碧桃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将军让奴婢带回来的。"
沈念接过木匣,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紫檀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匣子一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念"字——这是陆之衍的手笔,她认得。
"将军看了您的信,眼睛都红了。"碧桃小声道,"他闻了闻您做的衣服,还..."
"下去吧。"沈念打断她,"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待碧桃退下,沈念才缓缓打开木匣。白玉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并蒂莲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绽放。她拿起簪子,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陆之衍遒劲有力的字迹:"十二岁初见,三十岁离别。中间十八年春,足够我怀念一生。——衍"
沈念的指尖轻轻颤抖。她记得十二岁那年的中秋,少年将军故意丢下玉佩,就为多看她一眼;记得十八岁那年的洞房花烛,他小心翼翼地为她取下凤冠,说会疼她一辈子;也记得二十五岁那年的离别,他承诺一年后归来,却带回了柳昭然...
如今她二十八岁,他三十岁。十八年光阴,足够一个婴孩长大,也足够一段感情从萌芽到凋零,再到...现在的模样。
沈念将白玉簪插入发髻,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眼角己有细纹,但目光坚定,不再是那个为爱痴狂的闺阁少女。她轻轻抚摸簪子,忽然发现并蒂莲的花心那点朱砂,竟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夫人!"碧桃慌慌张张地又跑进来,"楼下...楼下来了好多客人,说是要尝新茶..."
沈念深吸一口气,取下白玉簪,小心地放回木匣,藏入袖中:"我这就下去。"
走到楼梯口,她停下脚步,最后望了一眼窗外。远处的官道空空如也,早己不见那人踪影。但阳光正好,茶香正浓,而她的"念君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