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冬。
寒风如刀,刮过临时王府的廊角,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汉王朱高煦骨子里的寒意。
他裹着厚厚的黑貂裘,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曾经那身横行沙场的悍匪之气,早己被这日复一日的圈禁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一丝藏在眼底深处的恐惧。
一个太监,捧着手炉,小碎步地挪了进来,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
“王爷……”
声音在发抖。
朱高煦眼皮都没抬一下。
“说。”
声音嘶哑,像破了洞的风箱。
太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跪下去。
“广州……广州来的消息。”
“砰!”
朱高煦将手中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太监一裤腿。
“又是那个逆子?!”
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回……回王爷……”
“逍遥王……剿匪大捷……”
“圣上……圣上大悦,赏赐无数……”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朱高煦的心窝。
剿匪大捷?
圣上大悦?
那个逆子,那个本该和他一起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逆子,竟然在南边……风生水起?!
凭什么!
“嗬……嗬……”
朱高煦的眼睛猛地瞪大,血丝瞬间布满眼球。
他想咆哮,想怒骂,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怪响。
他死死地瞪着那个太监,伸手指着他,身体剧烈地颤抖。
一口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面前的铜制暖炉上,“刺啦”一声,化作一缕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然后,他那曾经能开强弓、纵烈马的身体,就像一截被抽掉脊梁的朽木,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王爷!”
“王爷——!”
凄厉的尖叫声,终于刺破了王府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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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乾清宫。
灯火通明,一如往常。
御医跪在殿中,头不敢抬。
朱棣背对着他,看着墙上那副巨大的《万里江山图》。
“说吧。”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御医的身子矮了矮。
“回陛下,汉王殿下……是中风之兆。”
殿内,一片死寂。
许久,朱棣才缓缓开口。
“能治吗?”
御医的声音艰涩无比:“龙虎之躯己损,元气大伤,恐……恐难再起。”
“日后,唯有静养。”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与废人……无异。”
朱棣依旧看着那副地图,目光仿佛落在了北平的位置。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久到御医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背心,以为皇帝要降下雷霆之怒时,朱棣才终于动了。
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只恼人的飞虫。
“退下吧。”
“是……”
御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朱棣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惋惜,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解脱。
像一个农夫,终于拔掉了田里最后一根碍事的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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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石门山工业区。
空气中,弥漫着煤灰与铁水的炙热气息。
朱瞻祺正拿着一块新出炉的钢锭,仔细地检查着断面。
喜儿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爷!王爷!您听说了吗?”
朱瞻祺没有抬头,用手指着钢锭上细密的纹路。
“说。”
喜儿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北平来的消息!”
“那位……那位在北平中风了!”
朱瞻祺的手,顿了一下。
只有一下。
喜儿没察觉,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听说现在口歪眼斜,半身不遂,话都说不清楚了!”
“真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啊!”
朱瞻祺“嗯”了一声。
他放下钢锭,又拿起另一块。
“这块钢,淬火的温度,还是高了点。”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喜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爷,您……您不高兴吗?”
朱瞻祺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高兴?”
喜儿被问住了。
朱瞻祺没有再理他,转身走向那座冒着滚滚浓烟的高炉。
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没有快意,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感慨。
历史的惯性。
他改变了朱高煦谋反的时间、地点、方式,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可朱高煦的结局,似乎并未偏离轨道。
他像一艘被狂风吹离了航线的船,却依旧被一股看不见的洋流,推向了那个注定沉没的漩涡。
这让朱瞻祺对自己的“先知”,有了一丝敬畏。
他可以改变过程,但结局……仍需付出巨大的努力去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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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王府书房。
朱瞻祺独自一人,看着墙上舆图的北方。
徐宾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王爷,还在为汉王之事烦心?”
朱瞻祺回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烦心?”
“不。”
他指着地图上“北平”两个字。
“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徐宾:“王爷请讲。”
朱瞻祺:“我把他送去了北平,他还是倒了。”
“我没让他死,他自己却废了。”
他收回手指,看着徐宾。
“徐先生,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一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决定很多事的走向?”
徐宾沉吟片刻,躬身道:“属下愚钝。”
“但属下知道,人力,亦可胜天。”
“王爷您,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朱瞻祺不置可否。
徐宾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
“王爷,汉王倒下,对您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
朱瞻祺看着他:“哦?”
徐宾:“您‘汉王世子’的身份,是荣耀,也是一道枷索。”
“汉王在,您就是潜在的威胁。”
“如今,他不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
“您的这道枷锁,自然也就轻了许多。”
“至少在京城那些人眼里,您这头‘狼崽子’的牙,被拔掉了一半。”
朱瞻祺看着徐宾,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徐先生,你总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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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宫。
太子朱高炽听完属下的禀报,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里,有如释重负,有物伤其类,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太子妃张氏从内殿走出,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殿下……”
朱高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喃喃自语。
“斗了一辈子。”
“争了一辈子。”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终究,是兄弟啊。”
他沉默了许久,才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
“从库里,取些上好的人参、药材。”
“送去北平吧。”
太监:“殿下?”
朱高炽:“就说……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让他,好生休养。”
这或许,是这对斗了半生的兄弟之间,最后的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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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船厂码头。
新下水的一艘“海鲨”战船,静静地停泊在月光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朱瞻祺站在船头,海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眺望着北方。
那座高高的宫墙之内,那个心思深不可测的皇爷爷,那些盘根错节的文官集团,那个看似仁厚却并不简单的伯父……
朱瞻祺的目光,越过黑暗的大海,仿佛看到了京城那片璀璨的灯火。
他轻声自语。
“真正的对手。”
“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