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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马尔马拉海像一块被岁月锈蚀的墓碑，沉沉压在君士坦丁堡的海墙上。1452年的初秋，当"圣米迦勒"号的青铜龙首撞碎第十道雾障时，君士坦丁十一世扶着裹着海豹皮的船舷，看见码头上挤满了人影——那些挥舞着破烂双头鹰旗的市民，身影在毒雾中若隐若现，旗面经纬间渗出的不是海水，而是1422年围城时沾染的血痂，在雾中泛着磷火般的冷光。一名断腿的老兵跪在礁石上，举起的铜盘里盛满了生锈的箭头，每支箭杆都刻着阵亡亲人的名字，海水冲刷下，字迹正逐渐模糊成暗红色的血痕。
狄奥菲鲁斯亲王站在码头最前端，绣金披风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扫过地面时，刮起的不是灰尘，而是堆积三年的月桂叶——那是三年前皇帝登基时市民抛洒的祝福，如今叶片己发黑卷曲，像无数只枯槁的手指指向海面。他的指节深深抠进身旁石柱的裂缝，那里渗出的不是水渍，而是暗褐色的黏液，在石柱表面凝结成扭曲的纹路，恰似城墙上剥落的马赛克残片。
伊莎贝拉皇后的锦缎裙摆扫过码头积水时，珍珠鞋跟碾碎了无数生锈的铁钉——那是市民们拆毁家具铸成的守城兵器，如今被海水浸泡得发胀，像无数条锈蚀的毒蛇在泥水中扭曲。她耳垂的珍珠坠子在雾中泛着幽光，坠子内部隐约可见蛛网般的裂痕，那是数月前一场宫廷变故中被毒烟熏裂的痕迹。皇后抬手按住被风吹乱的面纱，指尖触到的不是丝绸，而是面纱下自己冰冷的皮肤，那里残留着一道新月形的淡疤，如同命运烙下的印记。
当"圣米迦勒"号的铁锚砸进码头时，生锈的铁链发出老牛般的哀嚎。三百名瓦兰吉战士率先踏上陆地，他们的铁靴踩碎的不是青苔，而是码头石板上凝结的盐霜，霜花破裂时发出玻璃碎裂般的锐响。每个战士都身披熊皮披风，锁子甲在雾中泛着冷光，链环间挂着的不是护身符，而是用敌人指骨磨成的哨子，海风穿过时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最前方的英格瓦转动船头龙首雕像，龙嘴里垂下的冰棱突然断裂，坠入海中时砸开的不是浪花，而是漂浮的陶罐碎片，罐身刻着的希腊文祷词己被海水蚀成狰狞的笑脸。
君士坦丁十一世走下舷梯时，紫袍上的金线在雾中微微颤动，那是用战死士兵的头发与金线混纺而成的特殊织纹，每一道褶皱都藏着帝国的哀歌。他的"屠蛇者"战斧斜挎在肩，斧刃上的卢恩符文在雾中渗出幽蓝光芒，那些符文是三百年前瓦兰吉先祖用敌人的血镌刻而成，此刻正与皇帝胸口的旧伤共鸣。当他的脚踏上码头的瞬间，所有瓦兰吉战士同时单膝跪地，战斧顿地的轰鸣与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共振，震落的不是灰尘，而是穹顶上堆积多年的铅粉，在空气中弥漫成一片呛人的烟雾。
"陛下......"狄奥菲鲁斯亲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向前一步，想要行礼却险些跌倒，君士坦丁伸手扶住他时，触到对方掌心密布的老茧——那是数月来批阅奏章磨出的痕迹。摄政王的眼眶深陷，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无法洗去的铅灰，唯有看向皇帝时，瞳孔深处才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伊莎贝拉皇后屈膝行礼，锦缎长裙在地面拖出一道湿痕，那是海水与泪水的混合物。她抬起头时，面纱被海风吹起，露出的脸颊苍白如纸，唯有嘴唇涂着深紫的唇脂，像一朵在寒雾中绽放的毒花。"陛下凯旋，"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却在尾音处微微颤抖，"君士坦丁堡等您很久了。"
码头上的市民突然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那声音嘶哑而低沉，如同困兽的低吼。他们手中的双头鹰旗在雾中挥舞，旗面破烂不堪，却依然倔强地飘扬。一些人跪在地上亲吻皇帝走过的石板，另一些人则举起手中的兵器——生锈的刀剑、削尖的木棍、甚至是破碎的农具——发出低沉的咆哮。那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濒临绝望的人们看到希望时的悲鸣。
一千名瓦兰吉战士在码头两侧列阵，他们高大的身影在雾中形成两道黑色的城墙。每个战士的脸上都刻着战斗的痕迹，有的缺了耳朵，有的瞎了眼睛，却都拥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他们的战斧统一指向海面，斧刃上凝结的不是露水，而是从北海带来的寒冰，冰中封着细小的卢恩符文，每个符文都在雾中闪烁着幽蓝的光。当他们齐声呐喊时，那声音不是战吼，而是低沉的吟唱，如同为帝国奏响的安魂曲。
君士坦丁十一世站在码头中央，环顾着眼前的一切。他看见狄奥菲鲁斯亲王疲惫的脸庞，看见伊莎贝拉皇后眼中复杂的光芒，看见市民们破烂的衣衫和渴望的眼神，看见瓦兰吉战士们沉默而坚定的身影。铅灰色的海雾笼罩着一切，将欢呼声、兵器碰撞声、海浪声都吞没在一片死寂的灰蒙中。
突然，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的钟声格外沉重，仿佛每一声都敲在人们的心上。一群乌鸦从教堂穹顶飞起，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它们的叫声嘶哑而凄厉，如同在为这个古老的帝国唱诵挽歌。君士坦丁抬起头，看见乌鸦的爪子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在雾中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是一片片破碎的瓦片，上面刻着模糊的双头鹰图案。
海风更加凛冽，卷起码头的尘土和海水的腥气，吹打在皇帝的紫袍上。君士坦丁握紧了腰间的"屠蛇者"战斧，斧刃的寒意透过手掌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他知道，这次归来不是胜利的凯旋，而是另一场残酷战争的开始。铅灰色的大海、肃杀的码头、沉默的卫队、以及眼前这些饱经沧桑的面孔，都在告诉他，帝国的命运依然悬于一线，而他，必须肩负起这最后的希望，在这不知何时到来黎明里，为罗马的荣耀战至最后一刻。
当第一滴带着铁锈味的雨水落在君士坦丁的紫袍上时，他知道，这场迟来的凯旋仪式，不过是帝国末日的序章。铅灰色的天空下，君士坦丁堡的码头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座巨大的墓碑，等待着它的主人写下最后的墓志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