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摩里亚的雪和紫袍
1449年1月的伯罗奔尼撒半岛被铅灰色的雪幕吞噬,米斯特拉城堡的花岗岩城墙结着三尺厚的冰壳,守城卫兵跺着冻僵的脚,皮靴底的铁钉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巴列奥略裹着镶貂皮边的紫色斗篷,站在宫殿露台边缘,斗篷下摆扫过栏杆积雪,露出下方刻着的双头鹰浮雕——五年前奥斯曼人围攻时留下的刀痕己被冰霜填满,宛如凝固的血槽。他垂眸望向掌心冻裂的伤口,那是昨夜修复圣像时被冰棱割破的,血珠凝结成十字形冰晶,恰似额头那道4年前被奥斯曼弯刀划出的疤痕。记忆如碎冰般在脑海中浮沉,十五岁在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下,拉丁神父递来的教皇戒指在烛光中闪烁,而自己攥紧的拳头里,是母亲给的那枚刻着科穆宁狮鹫的祖母绿戒指,内侧的十字刻痕硌得掌心生疼。
内侍官约翰·坎塔库泽诺斯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来,银盘里的蜡封文书冻得开裂,黑色封蜡像碎裂的黑曜石。"殿下,威尼斯桨帆船在Methoni港靠岸时,船帆结着冰棱,"他哈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瞬间成霜,睫毛上凝结的冰晶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信使说君士坦丁堡的渡鸦半月前就该到了,这场雪...怕是延误了。"坎塔库泽诺斯看着主人接过文书时指节暴起的青筋,想起12年前佛罗伦萨会议归来的那个黄昏,君士坦丁殿下站在科林斯卫城上,望着奥斯曼人盘踞的亚洲海岸,额头那道因拒绝教皇戒指而被德米特里奥斯嘲讽的"固执之疤",在夕阳下泛着微红。
君士坦丁接过文书的手指骤然收紧,冻硬的封蜡在掌心碎成齑粉。羊皮纸上"约翰八世皇帝陛下于主历1448年10月31日安息主怀"的字样被雪水晕染,墨色顺着纸纹流淌,在"安息"二字上聚成深潭。他想起1437年深秋,约翰八世带着他和德米特里奥斯前往佛罗伦萨,兄长在船舱里反复叮嘱:"为了帝国,也许需要做出妥协。"可当尤金西世教皇将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递到他面前,要求以"罗马教会顺服者"的身份亲吻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我只亲吻基督的十字架,以及保卫祖国的剑。"当时德米特里奥斯在一旁冷笑,用肘轻推身旁的威尼斯代表,而约翰八世的叹息淹没在唱诗班的拉丁语圣歌里。
"备马。"他的声音像被冰棱切割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裂纹,震落了斗篷边缘的积雪,"通知德米特里奥斯和托马斯,半个时辰后在圣迪米特里奥斯教堂集合。"转身时紫袍下摆扫过栏杆,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下方刻着的双头鹰浮雕——鹰爪上的剑痕是五年前奥斯曼箭手的杰作,如今被冰雪覆盖,却仍像随时会滴下血来。坎塔库泽诺斯注意到殿下说话时,额头那道十字形伤疤微微抽搐,那是1444年瓦尔纳战役断后时被奥斯曼弯刀划伤的,此刻在雪光下泛着青白,宛如嵌在肉里的冰棱,而更深的伤痕,是佛罗伦萨会议上德米特里奥斯那句"他会让拜占庭被逐出基督教世界"的嘲讽,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通往圣迪米特里奥斯教堂的街道被暴雪掩埋,难民们在坍塌的拱门下点燃湿柴,浓烟裹着雪粒上升,在半空凝成灰黑色的云。君士坦丁的坐骑踏过一具冻硬的驴子尸体,马蹄踩碎冰层的声响惊飞了废墟上的乌鸦,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圣像破坏者留下的断壁,墙面上"基督拯救我们"的希腊文涂鸦被雪覆盖,只露出"ΧΡΙ"三个字母,宛如钉在墙上的残碎十字架。他想起佛罗伦萨会议期间,德米特里奥斯私下与威尼斯商人交易,用摩里亚的大理石换取镶嵌着教皇纹章的鼻烟盒,而自己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下,望着天主教徒华丽的祭服,想起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里剥落的马赛克,心中涌起的不是羡慕,而是愤怒——当帝国在奥斯曼的铁蹄下呻吟,有些人却在与敌人共舞。
圣迪米特里奥斯教堂的铜门嵌在雪堆里,两名修士用鹤嘴锄凿开通道时,门环上的基督像结着冰棱,圣人的眼睛被雪粒覆盖,宛如流泪。君士坦丁踏入时,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照亮墙上被箭簇射穿的圣乔治像——奥斯曼箭手的准星曾穿过圣徒的心脏位置,如今箭孔里塞着破布,却仍在漏风,每一阵风过,都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德米特里奥斯·巴列奥略站在祭坛前,锦缎长袍上的红宝石在昏暗中跳动,宛如刚剜出的心脏。"终于肯从你的'斯巴达'回来了?"他转身时,靴跟碾碎了地面的冰碴,貂皮领口蹭过烛台,火苗舔到镶金边的袖口,"我还以为你要在米斯特拉等到雪把宫殿埋成坟墓——就像你当年在佛罗伦萨拒绝亲吻教皇戒指那样,用固执给自己造了座冰棺。"
君士坦丁没理会他的嘲讽,目光落在托马斯·巴列奥略身上。you brother穿着磨损的皮甲,剑柄缠着防冻的布条,披风上的泥雪己冻成硬块——他刚从拉科尼亚防线赶来,马鞍上还挂着半块冻硬的黑面包,面包上的牙印是三天前啃食时留下的。托马斯的左脸颊有道新伤,是前日巡逻时被奥斯曼斥候的箭矢擦伤的,此刻结着血痂,在烛火下呈暗紫色。"约翰的死讯,你们何时知道的?"君士坦丁的声音沉得像教堂穹顶的基石,目光扫过德米特里奥斯腰间悬着的匕首——那是三年前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二世赠送的"友谊之礼",象牙柄上刻着新月纹样,此刻正随着德米特里奥斯的呼吸轻轻晃动,像条随时会跃起的毒蛇,而毒蛇的信子,正准备再次吐出佛罗伦萨的毒汁。
"当威尼斯人用杜卡特金币砸开我们的城门时,"德米特里奥斯上前一步,锦缎长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积雪,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他们说君士坦丁堡的紫袍空了,而某些人忙着在摩里亚训练农民用橄榄油擦火枪——那些玩意儿能挡住奥斯曼的铁骑吗?就像你当年在佛罗伦萨拒绝亲吻教皇戒指那样,除了惹麻烦一无是处。约翰八世苦心经营的东西教会和解,就被你这一拒,毁了一半!"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德米特里奥斯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君士坦丁清楚地看见他袖口内侧绣着的单头鹰徽记——那是德米特里奥斯私自设计的徽章,鹰爪抓着新月,与巴列奥略的双头鹰截然不同,正如他与自己在宗教立场上的决裂。
"共治?"君士坦丁的声音陡然低沉,紫袍下的锁子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当穆拉德二世的马队踏平麦西尼亚时,你的共治就是把百姓的粮食送给奥斯曼人当买路钱——就像你把母亲留给我的祖母绿戒指偷去换了威尼斯的琉璃盏那样。而我在佛罗伦萨拒绝的,是让东正教的灵魂穿上拉丁人的枷锁!"他想起约翰八世在会议后期的妥协,签署《佛罗伦萨联合敕令》时颤抖的手,而自己站在兄长身后,看着德米特里奥斯与天主教枢机们碰杯,杯中酒液映出的,是对东正教传统的背叛。
"至少我没像你一样躲在米斯特拉!"德米特里奥斯的手按在匕首柄上,锦缎长袍下的肌肉绷紧,"约翰八世死前给我写信,说你在伯罗奔尼撒用橄榄税养肥了自己的私兵,却让百姓啃树皮——你以为穿上紫袍就能变成查士丁尼吗?别忘了,父亲临终前说过,摩里亚应由我们兄弟共治!而你在佛罗伦萨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帝国失去最后的盟友!"他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震落了梁上的积雪,烛火被气流吹得倾斜,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被箭簇射穿的圣乔治像重叠,仿佛圣徒正在流血,而流血的根源,正是兄弟间因信仰与权力产生的裂痕。
"父亲还说过,"君士坦丁向前一步,紫袍下摆扫过地面的冰碴,发出清脆的响声,"要像守护心脏一样守护狄奥多西城墙。可你呢?德米特里奥斯,你把科林斯的铁矿卖给奥斯曼人铸造on,就为了换那些嵌着假宝石的腰带!你在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人密谋时,可曾想过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圣像是否会因你的背叛而流泪?"他想起会议结束后,自己带回的不是联合敕令,而是一袋从佛罗伦萨工匠那里偷学来的火药配方,藏在祖母绿戒指的夹层里,而德米特里奥斯带回的,是满箱的威尼斯玻璃器皿,每一件都刻着教皇的纹章。
就在此时,教堂大门被推开,威尼斯领事马可·丹多洛踩着及膝深的雪进来,猩红色斗篷上的圣马可飞狮纹章被雪水冲淡,宛如褪色的血痕。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雪粒,威尼托口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殿下们,威尼斯元老院认为,此刻的拜占庭需要一把能斩断乱麻的剑,而不是两把互相砍杀的刀。"他从袖中取出羊皮地图,上面用红蜡标注着奥斯曼在色雷斯的军营,蜡滴在马其顿地区凝成血珠状,"约翰八世皇帝临终提名君士坦丁殿下继位的文书,己由三位牧首和七位元老副署——包括您,德米特里奥斯殿下,去年在科林斯签署的那份。"丹多洛说话时,目光锐利地扫过德米特里奥斯腰间的奥斯曼匕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仿佛洞悉了佛罗伦萨会议背后所有的权谋与背叛。
德米特里奥斯突然拔出匕首,刀刃在烛火中闪着蓝光,首逼丹多洛咽喉:"威尼斯人想插手我们的家事?就像他们当年在第西次十字军东征时洗劫君士坦丁堡那样?就像他们在佛罗伦萨用黄金诱惑我兄长签署那份背叛东正教的敕令那样?"刀锋带起的劲风熄灭了旁边的蜡烛,教堂内顿时暗了一半,只有中央祭坛的烛台还在燃烧,将德米特里奥斯扭曲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而他口中的"背叛",恰恰暴露了自己对约翰八世政策的阳奉阴违。
丹多洛侧身避开刀锋,指尖轻点地图上的科林斯地峡,语气陡然尖锐:"当奥斯曼人在加利波利建造战船时,德米特里奥斯殿下还在向他们出售摩里亚的铁矿——那些铁矿本该铸成我们的剑,现在却变成了砍向我们脖颈的弯刀。至于佛罗伦萨的联合敕令,"他顿了顿,镜片反射着烛火,"君士坦丁殿下拒绝亲吻教皇戒指的勇气,倒是比某些人用东正教圣像换取威尼斯商路的行为,更像个罗马的君主。"
托马斯突然抓住德米特里奥斯的手腕,皮甲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冻伤的疤痕——那是1430年米斯特拉围城时为保护百姓被滚石砸伤的,至今仍清晰可见。"哥哥,看看外面吧,"他指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再斗下去,我们都会变成奥斯曼人的冻尸——就像1444年瓦尔纳战场上那些被剥光的基督徒尸体一样。约翰八世签署联合敕令是为了换取援助,而君士坦丁拒绝亲吻戒指,是为了守住东正教的尊严,你们的分歧不该变成奥斯曼人的武器!"托马斯的手劲很大,德米特里奥斯手腕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但他没有挣脱,只是死死盯着君士坦丁,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积雪融化,而怒火的核心,是对权力与信仰双重背叛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