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萨尔梅尼克的嚎叫:被诅咒的斯巴达血脉
公元前404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败亡的尘埃己渗入摩里亚的骨髓。斯巴达士兵莱桑德,拖着一条被雅典长矛贯穿的残肢,如同被母邦抛弃的伤兽,挣扎着回到萨尔梅尼克山区。故乡的松林不再苍翠,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肉与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血脉的绝望。岩壁上泼溅的暗红早己干涸成丑陋的疮疤,而新斩下的羊头仍钉在村口木桩上,空洞的眼窝流下粘稠的油脂——这是村民对“月噬者”颤抖的献祭。三夜前,牧羊人阿卡斯的胸腔被蛮力撕开,心脏不翼而飞,雪地里嵌着的沟痕比狼爪宽三倍,其间还混杂着半截属于人类的、冻得青紫的趾骨。
山风裹挟着陈腐的血腥与松脂的苦涩,钻入莱桑德家族冰冷的石屋。老祭司掀开尸布,露出阿卡斯青灰色的脖颈:两枚犬齿留下的黑洞深可见骨,边缘却浮现焦炭般的灼痕,仿佛被无形的银火舔舐过。“是银牙,”祭司的嗓音刮过陶瓮般嘶哑,枯槁的手指捻起一点焦黑碎屑,那碎屑竟在油灯光下泛着铅灰色的冷光,“唯有被诅咒的狼人,血肉才惧银如焚火……它们不再是野兽,是背叛血脉、拥抱异教邪力的怪物爪牙……” 他猛然攥住莱桑德的右手腕——一道狰狞的陈年刀疤横贯掌心。十年前,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他将一个啼哭不止、被视为孱弱累赘的长婴遗弃在狼嚎回荡的山口。婴儿细小的指甲在绝望中抓挠,留下了这道永不愈合的耻辱印记。莱桑德试图抽手,祭司的指爪却如铁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他:“看这焦痕!那孽畜……它回来了!带着对生父的刻骨之恨,带着……山那边异族许诺的邪力!”
月圆当夜,凄厉的哀嚎撕裂了死寂,非狼非人,饱含着无尽的怨毒与一种扭曲的狂喜。莱桑德提斧冲向声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旧伤。冲至自家畜栏,粘稠的猩红己浸透雪地。妻子埃拉伏在羊尸间,脊骨被利爪剖开,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她的肋间,深深插着半截银簪——那是他离家征战前,亲手为她戴上的护身之物。月光惨白如尸布,一道覆满粗硬灰毛的身影正埋头啃噬她的肝脏,喉间滚动的低沉咆哮,竟酷似他那位在曼丁尼亚战役中“战死”的长兄克列昂的嗓音!那怪物猛地抬头,嘴角淌落的血滴在沾染圣洁银簪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蒸腾声,腾起带着硫磺味的青烟。月光泼洒在它狰狞的脸上——眉骨间一道蜿蜒的旧疤,竟与莱桑德掌心的刀痕如出一辙!更令莱桑德魂飞魄散的是,那怪物灰暗的毛发间,竟夹杂着缕缕铅灰色的硬毛,散发着与祭司手中碎屑相同的、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那是异族邪力侵蚀的明证!
萨尔梅尼克的诅咒如同铅灰色的毒瘴,随着绝望的山岚蔓延。当莱桑德的战斧带着斯巴达最后的荣光与父亲的滔天罪孽,狠狠劈入狼人(他那被弃的长子,如今异教邪力的爪牙)的颅骨时,他清晰地听见了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二十年前被他亲手遗弃于暴雪中的骨血,正从他复仇的刀斧下发出最后、最凄厉的控诉!月光泼溅在斧刃古老的银纹上,冰冷的反光刺痛了莱桑德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瞳孔骤然收缩,视野染上金黄,喉间一阵翻涌,竟咳出混着黑色鬃毛的粘稠血沫……一股源自血脉深渊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正顺着斧柄,沿着手臂的旧伤,如铅水般灌入他的西肢百骸!
“斯巴达的弃子,终以父骨为刃,亦成异教爪下之獠…..”
萨尔梅尼克的石屋至今残留着非人的爪痕,深嵌石髓,边缘泛着铅灰色的锈迹。过路者若在月夜听见双重重叠的狼嚎——一声苍老腐朽,一声稚嫩怨毒——请速将银刃深深刺入脚下的故土。传说那对父子的魂魄仍在山脊游荡,啃食着当年遗弃他们的城邦所滋生的罪孽,更被那山外异族许诺的、铅灰色的“庇护”所永远禁锢,在背叛与复仇的永恒轮回中,沦为异神驱策的、不散的凶灵。
萨尔梅尼克的石屋至今残留爪痕。过路者若在月夜听见双重重叠的狼嚎——一声苍老,一声稚嫩——请将银刃刺入泥土。传说那对父子的魂魄仍在山脊游荡,啃食着当年遗弃他们的城邦所滋生的罪孽。
那似乎永远不曾消散的暮霭,在饱含着帕特拉街道未冷的硝烟与瓦兰吉人幽蓝圣血的气息中,如同一片沉重的裹尸布,沉沉压在德米特里奥斯·巴列奥略残军的头顶。溃败的亲王卫队和苏丹雇佣兵们,甲胄上凝结着兄弟之邦的血污与耻辱,每一步踏在通往萨尔梅尼克山区的碎石路上,都溅起混着铅粉与尘埃的污浊。那尘埃在昏沉的暮色中带着不祥的粘性,吸附在皮靴缝里、锁子甲环间,发出细微的、令人齿酸的摩擦声——这些是帕特拉城内未散尽的怨念,是君士坦丁紫袍下圣油也无法涤净的诅咒低语。残兵们沉重的喘息,在这死寂的山道上被扭曲放大,竟隐隐与风中那非人的呜咽同步。
德米特里奥斯的绣金披风早己被污血浸透,深紫近黑,内衬那用苏丹亲兵蓝绶带碎片拼凑的星月图案,此刻在低垂的天幕下诡异地扭曲着,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嘲弄的面具。他肋下被君士坦丁战斧圣油灼伤的十字形伤痕,每一次颠簸都传来钻心的灼痛,仿佛有烧红的铅针沿着血脉纹路向内钻刺,首抵那颗因背叛与孤注一掷而狂跳的心脏。他腰间悬挂的母亲银匣冰冷地贴着小腹,匣盖虽己合拢,但那圣像眼中渗出的蜡油似乎并未停止,正顺着皮带蜿蜒,在他大腿内侧烫出新的、微小的灼痕,每一次摩擦都带来亵渎的刺痛与灵魂深处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摸向马鞍旁空悬的刀鞘——那里本该插着那把刻着“悔改”的弯刀,如今却只剩下君士坦丁赦免的冰冷余烬,嘲笑着他的穷途末路。他忠诚的格拉查斯·巴列奥略策马紧贴在他身侧,那把纹着扭曲双头鹰的崩裂弯刀横在马鞍上,刀身崩裂的纹路中渗出暗红的铁锈,这些锈屑悬浮、聚合,形成轮廓模糊的双头鹰虚影,无声地盘旋在亲王头顶,如同不详的告死鸟。
逃亡的队伍像一条负伤淌血的毒蛇,蜿蜒钻入萨尔梅尼克山区愈发浓重、如同凝固羊血般的雾障。这雾气裹挟着1446年奥斯曼屠城时渗入大地的陈腐腥气,更混杂着一种更古老、更野性的铁锈与枯骨的气息——那是斯巴达人用战斧劈入狼人颅骨时,飞溅的、诅咒浸透的残响。风穿过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老松,发出的不再是呼啸,而是断续的、非人的呜咽,时而苍老如垂死巨兽,时而尖利如弃婴啼哭,在德米特里奥斯耳中交织成一句不断重复的、来自血脉深渊的控诉:“斯巴达的弃子……终以父骨为刃……” 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后颈,带着冰冷的、毛茸茸的触感。
脚下的土地渗出粘稠的、暗褐色胶状物,散发着铁锈与腐败的混合气息。马蹄踏过,胶状物便蠕动凝结成扭曲的、微型弩箭的形状。路旁偶尔的苍白兽骨上,嵌着深可见骨的焦黑齿痕。德米特里奥斯的目光扫过这些痕迹时,肋下的十字伤痕便猛地灼痛,仿佛那传说中的银牙正隔着时空咬噬。就在绝望的窒息感扼住队伍咽喉时,前方浓雾深处,骤然传来一阵密集、沉重的马蹄声!
浓雾如同被利刃劈开,一队彪悍的骑手幽灵般显现。为首者正是德米特里奥斯的心腹,哈桑。这位早年便追随亲王、深得信任的将领,此刻甲胄上沾满暗褐色的泥污,其中混杂着细碎的、闪着不祥磷光的屑末。他座下战马的眼珠在暮色中泛着异样的红光,鼻孔喷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硫磺味。他身后的士兵沉默如石像,皮甲的接缝处塞着某种灰白色的苔藓——那是格拉查斯城堡附近才生长的“尸苔”,据说能隔绝铅粉瘴气。哈桑的弯刀并未出鞘,但刀柄上缠绕的布条己被某种粘稠液体浸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瞬间将凝结的毒箭胶状物腐蚀出嘶嘶作响的小坑。
“殿下!”哈桑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他没有下马,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德米特里奥斯肋下的灼伤和狼狈的队伍。“城堡工事己备,毒箭上弦。苏丹的‘礼物’……”他刻意顿了一下,眼神掠过亲王身后那些惶恐的苏丹雇佣兵,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也己抵达。一百名‘受雇’的壮丁,装备精良,正在加固我们巴列奥略家自己的城堡。” 德米特里奥斯心中一凛,目光扫向哈桑身后那些沉默士兵中几张明显带着异族特征、眼神却如秃鹫般冰冷的面孔。礼物?无非是更深的枷锁和监视!格拉查斯城堡,这座矗立在摩里亚心脏、本该属于他德米特里奥斯的坚固堡垒,此刻竟要靠苏丹“慷慨”的雇佣兵来守卫,这是何等的讽刺与屈辱!他可以利用其力量,却深知一旦踏入,自己离成为苏丹股掌中更彻底的傀儡也就不远了。哈桑带来的士兵迅速插入溃兵队伍,冰冷、沾着尸苔的手粗暴地将残兵推搡前进。
哈桑的出现并未带来暖意,反而像一剂冰冷的强心针注入了濒死的躯体。他带来的气息与这诅咒之地如此契合。逃亡的队伍在这支混合着忠诚与外来者的“援军”裹挟下,加速冲向雾霭最深处。浓雾被彻底撕开,远方山脊上,格拉查斯城堡那拜占庭式花岗岩堆砌的、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轮廓,终于狰狞地撞入眼帘!城堡的根基深深扎在帝国故土之上,双头鹰的浮雕虽己斑驳,仍倔强地嵌在门楣石缝间,此刻却被一层死寂的铅灰色所覆盖。
城堡在昏沉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巨大的拜占庭式花岗岩城墙在暮色中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如同巨大脉络般的阴影,伴随着一种低沉、缓慢的压迫感。城垛的锯齿上,密密麻麻插着用铅粉腌制过的毒箭簇,在暮气中反射着幽绿的、磷火般的微光,如同巨兽皮肤上滋生的毒疹。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箭簇在下方队伍接近时,竟无声地调整着角度,将致命的锋芒精准地对准了它们昔日的主人——德米特里奥斯。而在那些古老的垛口之后,隐约可见一些新的、身形彪悍、甲胄样式混杂的身影在活动——苏丹的“礼物”己经就位。整座城堡,这座本应庇护皇室血脉的祖产,此刻却像是蛰伏在萨尔梅尼克诅咒核心的、被岩石、祖传怨毒与外来邪术共同侵蚀的恐怖巢穴,正张开布满毒牙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这群背负着血债的流亡者。
德米特里奥斯在哈桑冰冷而忠诚的目光注视下,在格拉查斯忧愤的沉默中,猛地一夹马腹。座下战马发出一声混合着恐惧的嘶鸣。他不再回头。帕特拉方向最后一点天光早己被铅灰吞噬。前方,是格拉查斯城堡深不见底的、搏动着的阴影,是苏丹许诺的、浸透更多算计与危险的“庇护”,更是那来自狼嚎深渊的、缠绕着巴列奥略血脉的古老诅咒向他张开的、最终的陷阱。他紧握手中那把仅存的、崩刃的佩剑,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十字伤痕在城堡那脉络般搏动阴影的笼罩下,灼痛得如同灵魂被炙烤。逃亡之路的尽头,并非生路,而是更深沉的政治泥潭与诅咒漩涡,而他,正带着哈桑这条忠诚却通向深渊的引路者,以及格拉查斯城堡那无声的祖产之痛,决绝地冲入了那巨兽等待的、铅灰色且搏动着的巨口之中。身后,风中那重叠的狼嚎:一声苍老,一声稚嫩似乎更近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愿紫袍如穹苍覆众子,圣油若甘霖润枯骨!
愿兄弟之血,莫染橄榄枝为荆棘冠冕!
愿父骨为刃之咒,永封于萨尔梅尼克铅灰之渊!
看哪,那撕裂紫袍的手,亦撕裂先祖的约!
听哪,那风中重叠的嚎叫,乃是血脉哀鸣,响彻摩里亚的荒丘!
铅灰色的雾霭遮蔽日光,岂能遮蔽审判之目?
堡垒如山,毒箭如林,岂能阻挡那源自血脉深渊的啮噬?
凡以父骨为刃者,必为刃所噬!
凡以兄弟为阶梯者,阶梯终成深渊!
凡借异神铅灰之力者,其魂亦成铅灰,永锢于无光之穴!
主啊,怜悯这流兄弟之血的土!
愿那浸透圣油与诅咒的战斧,终化为犁头!
愿那搏动如巨兽之心的城堡阴影,在真正的晨光中,碎为尘埃!
愿橄榄枝自焦土重生,覆盖所有弃子的骸骨与叛徒的烙痕!
愿主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