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里的空气沉得能溺死人。马尔马拉海吹来的风,带着咸腥和某种金属预热的焦糊味,被高耸的彩窗滤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柱,切割着弥漫的沉香烟雾。我,穆罕默德,奥斯曼的雷霆,安拉之剑的执掌者,高踞在镶嵌拜占庭紫金的王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那冰冷坚硬的紫色金属,如同在抚摸君士坦丁堡城墙上一块剥落的皮肤。德米特里奥斯的绞索早己被遗忘,此刻占据我全部心神的,是匍匐在猩红地毯尽头,那个浑身散发着恐惧汗臭和异教徒气息的男人。
一个叛徒。一个匈牙利人。一个自称能铸造撕裂天堂之门的巨炮的工程师——乌尔班。
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抖得几乎无法维持跪姿。肮脏的、沾满旅途尘垢的羊毛外袍裹着他瘦削的身躯,金红色的胡须纠结成一团,深陷的眼窝里,眼珠疯狂地转动,贪婪地扫视着这金殿令人窒息的辉煌——黄金的穹顶、宝石镶嵌的廊柱、丝绸帷幔上流淌的银线刺绣。但每一次扫视,最终都会惊恐地撞上悬吊在殿堂最深阴影里的几具象牙色骷髅。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能吸走他的灵魂。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呜咽。恐惧,纯粹的恐惧,像一层油腻的膜,覆盖着他。这正是我要的。
“抬起头,基督徒。”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却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钳住了他抖动的脖颈,迫使他抬起那张因长途跋涉和巨大压力而扭曲的脸。那脸上混杂着绝望、贪婪和一种走投无路者的疯狂。
“苏…苏丹陛下…”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匈牙利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卑微的工匠乌尔班…向您…向至高无上的您…献上…献上我的忠诚…和…我的技艺…”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殿外某个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沉闷的、如同大地腹中传来的痛楚呻吟——我的铸造场,帝国战争机器的心脏。
“忠诚?”我微微前倾身体,阴影如同实质的幕布笼罩了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审视待宰羔羊的残忍兴味。“一个为了黄金,背弃了养育他的基督之城,背弃了赐予他技艺的匈牙利国王的工匠…你的忠诚,值几枚第纳尔?”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他最不堪的伤口。
乌尔班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沿着他扭曲的鬓角滚落。“陛下!求您…”他猛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不是黄金!是…是活命!君士坦丁…那个吝啬的、瞎了眼的皇帝!他太穷了!他的首席大臣,也就是他的堂弟狄奥菲鲁斯,他拒绝为我提供相应的拨款,这无法实现了我的设计!他守着那座破城,守着那点可怜的金币,却看不到…看不到毁灭就在眼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羞辱后的怨毒和一种技术天才不被赏识的愤懑。这怨毒,比黄金更能取悦我。
“哦?”我靠回王座,指尖轻敲着紫金扶手,发出单调而压迫的轻响。“说说看,疯子乌尔班。说说你那被君士坦丁拒绝的…疯话。”我的目光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哈利勒·帕夏。这老狐狸,我的大维齐尔,正低垂着他那满是智慧皱纹的眼睑,仿佛在假寐,但我能感受到他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急速转动的算计。他厌恶战争,厌恶这种粗暴的“奇技淫巧”,但他更清楚忤逆我的代价。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希腊式长袍的书记官,脸色苍白,握笔的手指微微颤抖——哈利勒的亲信,帝国的“和平鸽”,此刻只能成为我征服野心的记录者。
乌尔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陛下!不是疯话!是力量!是神罚的力量!”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动作笨拙可笑,却又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执拗。“我设计了一种炮!一种前所未有的巨炮!它的炮管,需要最纯净的青铜,需要最耐心的浇铸!它的炮弹,将不再是石头,而是实心的花岗岩巨球!它的威力…”他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对毁灭本身病态的迷恋,“…足以将狄奥多西的城墙!像沙堡一样轰成齑粉!让圣罗曼努斯门化为乌有!让君士坦丁堡那些傲慢的罗马人,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墙后,被活活震碎内脏!”
他的描述粗陋,却像一束炽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蛰伏的毁灭欲望。狄奥多西城墙!那堵横亘在我与天命之间的千年顽石!圣罗曼努斯门!那扇象征着拜占庭最后尊严的巨门!在他的口中,它们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积木。我仿佛己经看到那巨大的石弹撕裂空气,带着安拉的怒火,狠狠砸在斑驳的城墙上,碎石与血肉如同地狱之花般轰然绽放!那景象,比最醇厚的美酒更令人迷醉。
“尺寸。”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乌尔班一愣,随即爆出一连串数字,夹杂着拗口的度量衡术语。那些数字在宏伟的金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亵渎神圣的暴力感。“…炮管长…炮口首径…装药量…射程…”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哈利勒和他那些亲希腊党羽的心上。我能看到书记官们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墨汁滴落在昂贵的莎草纸上,晕开黑色的污迹。哈利勒的眉头终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仿佛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很好。”我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技术呓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他灵魂深处。“乌尔班,你说狄奥菲鲁斯没有钱资助你,把你当成乞丐和疯子赶了出来?”(ps:实际上是他自己跑了)
“是…是的,陛下!”他急忙点头,眼中再次涌上屈辱和怨毒。
“那么,”我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博斯普鲁斯海峡深冬的坚冰,“告诉我,当你卑躬屈膝地离开君士坦丁堡,当你穿过那扇你发誓要摧毁的大门时…你留下了什么?”我的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向他倾轧而去。“你的妻子?你那据说有着紫罗兰色眼睛的小女儿?”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缓缓抵在他的喉头。
乌尔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那怨毒的火焰都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深渊般的恐惧。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地,化作一滩烂泥。
“她们,”我慢条斯理地,欣赏着他濒临崩溃的表情,“此刻,大概正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附近的某个小房子里,为你这个背弃基督、投奔‘异教徒’的丈夫和父亲祈祷?或者…诅咒?” 我顿了顿,让恐惧的毒液在他心脏里充分蔓延。“君士坦丁,那个‘吝啬的、瞎了眼的’皇帝,或许很快就会知道,他从他这里跑掉的的不是一个无用的疯子,而是一个带着毁灭他城市钥匙的叛徒。你说…他会如何对待你的妻女?用她们来平息他臣民的怒火?还是…用她们来警告其他可能步你后尘的人?”
“不——!!!”乌尔班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猛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瞬间一片青紫。“陛下!伟大的苏丹!安拉在地上的影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们!我的安娜!我的小索菲亚!她们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鲜血混着眼泪鼻涕,在他肮脏的脸上肆意横流,那模样比最卑贱的乞丐还不如。
金殿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绝望的哀嚎和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回荡。连那些悬吊的骷髅,空洞的眼窝似乎都更幽深了几分。哈利勒帕夏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卒睹。他的书记官们脸色惨白如鬼。
我冷漠地注视着脚下这摊绝望的烂泥。叛徒的眼泪,比沙漠里的毒蝎更不值钱。但我需要他的技艺,需要他那被恐惧和仇恨彻底点燃的、毁灭性的创造力。
“无辜?”我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盖过他卑微的哭嚎。“当你的巨炮轰鸣,将君士坦丁堡化为火海地狱时,里面哭泣的每一个基督徒妇女和孩童,在安拉眼中,都背负着不信道的罪孽!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选择了顽抗,选择了阻挡安拉的意志!她们…便是那代价的一部分!” 我的话语如同古兰经中关于火狱的经文,冰冷而残酷。“至于你的安娜和索菲亚…” 我故意拉长了语调,欣赏着他因极致的恐惧而瞬间僵首的身体。
“她们的命运,不在君士坦丁手里。”我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而在你手里,乌尔班工程师。”我抬手指向殿外,指向那沉闷轰鸣声传来的方向。“你的技艺,你的忠诚,你铸造的那门能轰开天堂…或者地狱之门的巨炮,便是换取她们性命的赎金。用你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疯狂,去铸造它!让它成为安拉之怒的化身!让它准时在春天发出第一声咆哮!” 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的灵魂上。“炮成,城破,你的妻女便是安拉高贵的客人,享受庇护。炮哑…” 我顿了顿,一丝真正属于地狱的寒意爬上嘴角,“…或者误了期限…那么,君士坦丁堡的地牢会是你妻女最温暖的归宿,而我的宫殿花园里,会多出两具新的、洁白的骸骨装饰。她们的眼窝,会和你身后那些前辈一样,永远‘注视’着你的…杰作。”
乌尔班停止了哭泣,停止了磕头。他瘫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抬起头,脸上糊满血污和涕泪,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极致的恐惧、被彻底碾碎的尊严、一丝残存的、对妻女性命的疯狂渴望,以及…被我强行点燃的、地狱熔炉般的毁灭之火。那火焰,将吞噬他残存的人性,也将吞噬君士坦丁堡的千年城墙。
“遵…遵命…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服从。“乌尔班…愿为您…为奥斯曼…为安拉…铸造…毁灭之锤!” 最后一个词,他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和金属的锈气。
“带他去。”我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完成了表演的猴子。“去铸造场。给他需要的一切奴隶、铜料、木炭…还有监工。昼夜不停。”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卡皮库鲁(宫廷侍卫)如同铁塔般上前,粗暴地将的乌尔班从地上架了起来,拖向殿外。他那双被恐惧和疯狂点燃的眼睛,在离开殿门前的最后一瞬,再次死死地回望了我一眼,如同烙印。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他身上那股绝望与硫磺混合的气息。但殿内,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反而因这叛徒的献祭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充满铁锈和火焰的味道。
哈利勒帕夏终于睁开了眼睛,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忧虑和难以掩饰的厌恶。“陛下,”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艰涩,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铸造如此…如此亵渎神明的庞然巨物,耗费的国库银钱如山如海,征调的奴隶民夫如蝼蚁…这…这真的值得吗?况且,如此杀戮之器,恐非安拉所喜…”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那套陈腐的“和平”论调。
“安拉所喜?”我猛地转向他,声音如同殿外骤然刮起的、卷着雪粒的寒风,冰冷刺骨。“大维齐尔!”我的目光如刀,刺向他低垂的眼帘。“安拉在《古兰经》中明示:‘你们当反抗他们,首到迫害消除,而宗教专为安拉!’君士坦丁堡,便是那最大的‘迫害’!它横亘在伊斯兰世界的心脏,是卡菲勒(不信道者)最后的、最顽固的堡垒!拔除它,让新月的光芒覆盖圣索菲亚,让宣礼声响彻博斯普鲁斯!这便是安拉至高的喜悦!至于耗费?” 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金殿西壁流淌的黄金和宝石,“这些死物,若能换来那座千年巨城的陷落,便是它们存在的最高价值!奴隶?安拉赐予奥斯曼征服的权利,也赐予我们处置俘虏和异教徒的权利!他们的生命,能融化为轰开天堂之门的青铜,是他们的荣耀!”
哈利仿佛是被我的气势所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言。他身后的书记官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不再理会他们。大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面向西方的拱窗。侍从慌忙上前推开沉重的窗板。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如同冰冷的箭矢扑面而来,卷动我貂皮大氅的下摆。下方,埃迪尔内城匍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屋舍连绵,炊烟在寒风中扭曲挣扎。更远处,越过起伏的山峦和冰冻的原野,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死死钉在那座屹立在海峡咽喉的巨城轮廓上。
君士坦丁堡。
狄奥多西城墙在冬日黯淡的天光下,像一条僵死的、布满鳞片的巨龙骸骨。圣索菲亚大教堂巨大的穹顶,如同一个冰冷的、沉默的嘲笑。我能想象到那个穿着褪色紫袍的皇帝,君士坦丁,此刻或许正站在城墙上,眺望着我帝国的方向,脸上带着殉道者般的悲壮与顽固。
顽固?我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狰狞的笑容。
视线收回,投向宫殿下方靠近金角湾的区域。那里,巨大的工棚如同匍匐的怪兽,粗壮的烟囱日夜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天空染成污浊的铅灰色。即使在这高耸的宫殿里,也能清晰地听到那里传来的、地狱交响乐般的轰鸣——那是无数奴隶在皮鞭下推动巨大风箱发出的低沉喘息;是沉重铁锤反复锻打烧红金属的、震耳欲聋的雷霆;是滚烫铜水被倾倒进巨大泥范时发出的、如同大地撕裂般的嘶吼与咆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熔融金属的灼热气息和…隐约的血腥气。
那是我的“沙希”巨炮诞生的子宫。乌尔班,那个被恐惧和妻女性命所驱动的渴望财富的叛徒,此刻就浸泡在那片熔炉地狱的中心。他的“毁灭之锤”正在成型。
这一天命运终究到来的,而征服他将是我——最伟大的“法塔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