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伯河浑浊的水流被皇家桨帆船破开,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君士坦丁堡的幽灵追随着伊莎贝拉·安娜·洛恩德抵达了罗马的奥斯提亚港。1453年1月末的寒风,裹挟着地中海的咸涩,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气味——那是堆积如山的东方丝绸、佛兰德斯呢绒、以及热那亚商船卸下的香料桶散发出的浓烈胡椒与肉桂气息,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这奢靡的暖意,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伊莎贝拉的脸上。她站在船艏,猩红的西班牙裙裾在风中翻卷如凝固的血浪,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死死钉在七丘之上——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镀金穹顶在铅灰暮色中兀自闪耀,如同悬浮在尘世上空、一枚冰冷而傲慢的金币。
“看啊!”尼古拉斯·巴巴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震撼,枯瘦的手指指向远方河湾处巍峨连绵的拱廊,“图拉真浴场!传说能容纳三千人共浴……还有万神殿,它的青铜穹顶,太阳神的战车依然在闪光!” 他饱经风霜的脸因眼前的盛景与故国废墟的强烈撕扯而扭曲。贝萨里翁沉默地站在皇后身侧,银白的须发在寒风中颤动,这位曾游学意大利的智者,眼底翻涌着同样深刻的痛楚与复杂难言的乡愁——为那消逝的故国荣光,也为眼前这异教遗迹上拔地而起的基督教世界的无上权威。
当皇后的马车碾过奥斯提亚大道厚重的石板,驶入罗马城永恒之门时,暮色己如墨汁般浸透天际。然而,这座永恒之城拒绝黑暗。万千火把与油灯将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光芒流淌在宏伟的凯旋门廊柱、精美的喷泉雕塑以及鳞次栉比的华厦之间。穿镶紫边托加的元老后裔策马而过,脖颈上的金链在灯火下晃出刺目的光晕;披着天鹅绒斗篷的银行家驻足于珠宝店璀璨的橱窗前,鸽血红宝石的光芒锐利如刀,狠狠刺痛了伊莎贝拉冰蓝的眸子。街角,海神喷泉下,卖艺人拨弄着琉特琴,轻快的旋律与市民酡红着脸颊举杯高歌的喧闹混杂在一起,甜腻的葡萄酒汁顺着大理石神像健美的肌理肆意流淌,滴落在洁净的石板上,如同金币熔化的汁液。喧嚣、富足、醉生梦死的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
车帘被寒风吹开一道缝隙。月光清冷,照亮了一座深宅庭院的玄关。地面上,镶嵌着恶犬图案的马赛克清晰可见——“Cave em”(当心恶犬)——与她在布拉赫奈宫废墟中亲手拾起的那片残破马赛克,何其相似!前厅的天井泻下银辉,承雨池倒映着彩绘穹顶上的奥林匹斯诸神,赤陶的狮首出水口,正无声地淌着汩汩清流,在寂静中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如同垂泪。
伊莎贝拉猛地闭上眼。脑海中出现,年幼时抱着胡安望着摩尔人屠杀时绝望的眼神,圣索菲亚大教堂裂缝中渗出的冰冷铅皮,狄奥多西城墙下士兵冻僵的呻吟,金角湾对岸奥斯曼军营里锻造“乌尔班巨兽”那永不停歇、捶打帝国心脏的沉闷锤音……君士坦丁堡每一个铅灰色的、浸透死亡气息的夜晚,都在这罗马的笙歌与灯火通明中尖锐地回响。这里的夜,被黄金与美酒驯服,被无尽的欢宴淹没,帝国的哀鸣被隔绝在亚得里亚海的风暴之外。
圣彼得大教堂那两扇沉重的青铜门,在枢机主教们庄严肃穆的注视下,伴随着铰链沉重的呻吟,轰然洞开。霎时间,一股由数百支蜂蜡巨烛燃烧升腾起的热浪,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乳香、没药与玫瑰圣油混合的气息,如同有形之物般扑面而来,几乎将伊莎贝拉吞噬。脚下,猩红如血的长地毯一首延伸向遥远而金光璀璨的主祭坛。地毯两侧,侍立的枢机主教们身披华美绝伦的锦缎祭袍,其上用金线、银丝和彩色丝线绣满了繁复的圣徒像、福音场景以及教廷的纹章。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们宛如两道燃烧的、沉默的火焰之墙,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权与奢靡。教皇尼古拉五世端坐于高高的圣彼得宝座之上,巨大的镀金椅背浮雕着天堂的胜景。三重冠冕的阴影笼罩着他大部分面容,唯有权杖顶端那颗硕大的、切割完美的蓝宝石,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寒光,如同上帝之眼,俯瞰着尘世的卑微。
“罗马主教、基督在世代表、众仆之仆,”司仪官洪亮的声音在宏伟的穹顶下回荡,带着拉丁语特有的清晰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召见君士坦丁堡皇后、虔诚的伊莎贝拉·安娜·洛恩德——”
伊莎贝拉·安娜·洛恩德深吸了一口气。咸涩的海风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肺腑,但西班牙山岩般的坚韧与洛恩德家族刻骨的仇恨瞬间注满了她的脊柱。她清晰地铭记圣索菲亚联合仪式上那有些屈辱的拥抱,记得君士坦丁掌心十字疤痕的灼热,也记得自己作为帝国皇后最后的尊严。她拒绝像东方臣民觐见皇帝那样匍匐行至高的跪拜礼,野未依循纯粹的拉丁礼制上前亲吻那枚象征着教廷至高权柄的渔人权戒。她挺首脊背,下颌以一种拜占庭紫室公主特有的、近乎倨傲的姿态微微扬起,双手交叠,稳稳地按在胸前紫袍上那只历经磨损却依旧昂首的金线双头鹰纹章上。一个融合了东方庄重与西方简洁的颔首礼,清晰、坚定,如同她额前那道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的新月疤痕。
枢机主教团中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锦袍摩擦的窸窣声,数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针。然而,宝座上的阴影里,传来教皇尼古拉五世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古井深潭:
“风暴与暗礁未能折损您的尊严,皇后陛下。您的到来,本身就是联合的明证,是基督世界在危难前凝聚的象征。” 他戴着宝石戒指的枯瘦手指,轻轻拂过身旁矮几上摊开的一份华丽羊皮卷,其上烫金的匈牙利圣冠、阿拉贡纹章、勃艮第公爵徽记等纹章熠熠生辉。“下月8日,上帝的诸王与公侯,匈雅提·亚诺什的使者、伊比利亚、勃艮第的勇士们,都将齐聚于这圣彼得座前。在基督世界最尊贵的注视下,” 他的声音微微抬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引导,“请让君士坦丁堡不屈的魂灵,得以最清晰地显现。”
伊莎贝拉冰蓝色的眼眸迎向三重冠冕下的阴影,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穿越风暴后的冷冽:
“冕下,罗马人的尊严流淌在血脉之中,深植于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之下,我们无需表演,正如圣子之光无需烛火映衬。我们站在那里,即是存在本身。君士坦丁堡的每一道裂缝,都在无声地诉说;每一个在奥斯曼锤音中颤抖的灵魂,都是最悲怆的证言。”
她话音刚落,贝萨里翁便上前一步。这位昔日的学者,如今的帝国科学院院长,须发如雪,面容沉静如古罗马雕像。他未看教皇,目光扫过那些面露矜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枢机,用纯正的拉丁语,其韵律竟带着古典修辞学的庄严:
“诸位尊敬的神父,当圣保罗行走于罗马的街巷,向异教徒宣讲那唯一的真道时,他可曾需要华服与权杖彰显其理?” 他并未等待回答,而是转向尼古拉斯·巴巴罗,“尼古拉斯阁下,您祖辈的罪愆,可曾会因威尼斯的金币而减轻半分?而我们君士坦丁堡的苦难,又岂是罗马的喷泉与欢宴所能遮蔽?”
尼古拉斯·巴巴罗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着赎罪的火焰与学者的激昂。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一份边缘磨损、墨迹陈旧的羊皮卷,正是离开君士坦丁堡前皇帝亲手交托的、签署了联合诏令的副本!他将其高举,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铿锵:
“看!这上面不仅是君士坦丁皇帝陛下的紫衣贵族花押,更有牧首格列高利三世的印信!这是东方教会撕裂千年的灵魂,在末日阴影下向西方兄弟伸出的、带着血痕的手!”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诏令末尾并列的拜占庭双头鹰与教廷交叉钥匙纹章。“圣父!诸位枢机!若真当乌尔班为苏丹铸造的巨炮轰塌狄奥多西城墙,当圣索菲亚的穹顶被新月取代,这纸联合诏令,将成为钉死整个基督世界良心的十字架!而罗马此刻的每一枚金币,都将沾染未来殉道者的鲜血!” 他的话语如同预言家的悲鸣,在宏伟的殿堂内激起冰冷的回响。几位年轻的枢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教皇尼古拉五世隐藏在冠冕阴影下的面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权杖顶端的蓝宝石寒光流转。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
“学者的智慧如同穿透阴云的星光,巴巴罗阁下的赤诚…令人动容。贝萨里翁院长,您对圣保罗的引用,也如同暮鼓晨钟。”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伊莎贝拉身上,“皇后陛下,真如我刚刚所说您的存在,就是您所代表的联合意志与牺牲精神,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词。下月8日,圣灵将指引诸王的耳朵与心灵。我们会有一个大型的集会,供您诉说。愿上帝保佑君士坦丁堡,保佑那千年不灭的基督之火。”
在觐见结束后,伊莎贝拉在贝萨里翁和尼古拉斯的陪同下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烛光与熏香之海。沉重的青铜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无边的奢华与威权关在里面。清冷的夜风拂面,带着台伯河水的湿气。她抬起头,罗马的夜空被万千灯火映照得泛着诡异的橙红,星辰黯淡无光。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其镀金的穹顶在夜色中依旧反射着人工光源的冰冷光泽,像一枚永不熄灭的巨大金币,嘲笑着尘世的苦难与挣扎。
伊莎贝拉·安娜·洛恩德紧紧握住了袖中那柄刻着阿拉伯诅咒符文的匕首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下月8日。诸王的会议上,那是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一线生机,如同狄奥多西城墙裂缝中摇曳的微弱烛火,将在罗马这永恒的金币光芒下,接受最终的命运裁决。这铅灰色的命运,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从未曾因这短暂的觐见而散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