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室的灯光被调到最暗,所有电子设备提前移出房间。墙角的地面上,一盏电池供电的盐灯散发着橘红色的微光,像一小团凝固的篝火。陈远蜷缩在特制的防撞躺椅上,束缚衣的带子己经解开,但双臂仍无意识地环抱着膝盖,仿佛那层薄薄的布料是唯一能隔绝电流的绝缘体。
王医生坐在他左侧两米外的矮凳上,花白的头发在盐灯的光晕中泛着柔和的铜色。他没有拿记录板,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膝头,掌心上翻——一个代表“无威胁”的姿势。温念坐在右侧稍远的位置,像一片安静的影子,膝上摊开那本边缘磨损的黑色笔记本。
“陈远,”王医生的声音低沉温厚,带着一种老式收音机般的沙沙质感,“今天我们不谈缅北。聊聊更早的事,好吗?”
陈远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喉结上下滚动,但没有出声。他脖颈上紫黑色的电击疤痕在微弱光线下像一张扭曲的网。
温念轻轻翻过一页笔记本,纸张摩擦的声响让陈远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她立刻停下动作,改用指尖按住页面,无声地冲王医生点头。
“听说你是重庆人?”王医生微微前倾,语调轻松得像在街边茶馆搭话,“解放碑那家老字号酸辣粉,现在还排长队吗?”
陈远的手指突然抽搐着抓紧了裤腿,指节泛白。温念敏锐地注意到他左脚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这是他在记忆闪回时的身体信号。
“不…不是解放碑…”陈远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带着浓重的川音,“…十八梯…梯坎下面…阿婆…阿婆的摊子…”
王医生的眼睛亮了起来,但身体保持静止:“阿婆的酸辣粉有什么特别的?”
“…花生碎…自己炒的…”陈远的眼皮颤抖着,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搏斗,“…加…加榨菜粒…不要钱…”
温念的钢笔悬在纸面上方,没有记录。这些碎片化的、充满地域细节的陈述,是创伤患者重建连续记忆的关键锚点。她观察着陈远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当提到“不要钱”时,他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抽动。罪恶感的触发点。
“你常去吃?”王医生顺着他的节奏,像在捡拾散落的珍珠。
陈远突然剧烈地摇头,束缚衣的布料摩擦出沙沙声:“…不…打工…忙…只有…只有发工资那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左脚又开始痉挛,“…给阿妈…带一碗…她…她喜欢…”
“阿妈”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道锈蚀的门。陈远的眼睛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瞳孔扩散得极大:“…阿妈!…阿妈!”他嘶哑地喊起来,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电话!…我接了那个电话!…说…说我工伤…要打钱…她…她汇了全部…全部…”
温念的钢笔无声地落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创伤事件起源:母亲被骗致经济崩溃→自责→外出打工→被拐缅北】。陈远的心理链条开始清晰——他的罪恶感不仅源于被迫诈骗他人,更源于自己母亲正是电信诈骗的受害者。这种讽刺性的命运重击,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理防线。
王医生没有打断陈远的崩溃。他等待那阵歇斯底里的喘息稍缓,才缓缓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个老旧的、印着“重庆十八梯”字样的塑料钥匙扣,边缘己经磨得发白。
“认识这个吗?”王医生将钥匙扣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下棋落子。
陈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温念立刻注意到他左脚大脚趾的痉挛停止了——这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信号。
“…我…我的…”陈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阿妈…庙里求的…保平安…”
王医生没有追问钥匙扣如何丢失。他任由那个小小的、廉价的信物躺在盐灯的光晕里,像一片从过去漂来的浮标。
温念突然动了。她极其缓慢地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警方移交的陈远个人物品照片。其中一张特写是个被踩碎的翻盖手机,键盘缝隙里卡着半片“十八梯”字样的塑料残片。
陈远的视线黏在照片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前后摇晃,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船。温念知道,他正站在记忆悬崖的边缘。
“他们踩碎的?”她轻声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陈远点头,摇晃得更剧烈。
“在你面前?”
点头。摇晃幅度加大,束缚衣的带子勒进肩膀的疤痕里。
“因为你想用手机联系阿妈?”
陈远的身体突然僵住!他猛地抬头看向温念,眼神中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打…打不通了…阿妈…阿妈搬走了…邻居说…说…”他的声音碎成一片呜咽,“…喝了药…没…没救回来…”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盐灯的光晕突然变得刺目,照出陈远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扭曲的疤痕。温念的钢笔在纸上写下:【核心创伤确认:母亲因被骗自杀→自我归罪→接受惩罚(甘愿被电击)】。
王医生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淀着数十年来面对人间苦难的沉重。他轻轻拾起钥匙扣,没有递给陈远,而是放在自己掌心,像展示一件出土文物:
“这上面除了‘十八梯’,还有行小字,认得吗?”
陈远茫然地眨眼,泪水滚落。王医生将钥匙扣转向盐灯,塑料片边缘折射出一行几乎磨灭的烫金小字:【平安是福】。
“…阿妈…阿妈的字…”陈远突然崩溃,整个人从躺椅上滑落,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耸动,“…我对不起…对不起啊…”
温念没有上前搀扶。她看着这个被罪恶感压垮的男人,想起沈厌蜷缩在病房角落的样子——一个因被剥夺而空洞,一个因被填塞(罪恶)而爆裂。同样的绝望,不同的形状。
王医生缓缓蹲下身,与的陈远平视。老人浑浊的眼里含着罕见的泪光:“陈远,听好。你阿妈求的是‘平安’,不是‘报仇’。”他将钥匙扣轻轻塞进陈远紧握的拳头,“她若知道你活着,只会说一句——”
“——崽儿,回来就好。”温念突然用标准的重庆话接上,声音轻柔却坚定。
陈远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盐灯的光映着他涕泪横流的脸,那些紫黑的电击疤痕在暖光下竟显得淡了些。他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钥匙扣,塑料边缘陷入掌心,几乎要割破皮肤。
“…回…回不去了…”他破碎地呢喃,却第一次,没有伴随自残的撞击动作。
王医生站起身,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陈远眼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刚发来的,陈远老家那间己经坍塌的土屋门前,一株野桃树开得正艳。
“屋垮了,树还在。”老人的声音像穿过岁月长河,“根没死,春天就开花。”
温念合上笔记本,黑色封面在昏暗中泛着柔光。她看向窗外的夜色——此刻沈厌应该正在病房里盯着他的沙漏,计算着每一粒砂坠落的轨迹。两个被命运摧毁的男人,一个在记忆的灰烬里寻找未熄灭的火星,一个在时间的牢笼里校准扭曲的认知。
而她和王医生,不过是举着微弱灯火,在废墟中陪伴他们寻找出路的同行者。
盐灯的光晕里,陈远蜷缩的身影微微松动,像一株被压弯的竹子,终于迎来第一缕春风。他沾满泪水的掌心,那个小小的、磨白的钥匙扣,在“平安是福”的字样上,反射出一星微弱却倔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