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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室的空气滤芯低鸣着，像时间本身在呼吸。沈厌盘腿坐在熟悉的地毯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温念带来的彩色玻璃糖纸——柠檬黄，透光性极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斑。他凝视着那些光斑，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灵魂正随着光点游移。
温念没有急于开口。她看着那片在沈厌指间微微颤抖的糖纸，想起他上次对暖黄色的短暂停留。那是囚禁岁月里罕见的色彩记忆碎片。
“沈厌，”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沉睡的尘埃，“上次你提到那个假窗…画的是天空的蓝色。”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柠檬黄上，“在…那个地方之前呢？更早的时候。你记得…见过真正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吗？”
沈厌捻动糖纸的指尖倏然停住。光斑在他苍白的指节上凝固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片薄脆的柠檬黄举到眼前，透过它去看窗外真实的、此刻正晴好的天空。被糖纸过滤后的光线，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陈旧而温暖的淡金色。
“…黄色。”许久，一个干涩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词，从他唇间逸出。不是回答天空，而是描述透过糖纸看到的颜色。
温念的心轻轻一颤。她没有纠正，只是顺着他的感知：“很温暖的黄色。像什么？”
沈厌的视线依旧透过糖纸，焦距却似乎落在了更远的地方。“…糖。”他吐出这个字，舌尖仿佛无意识地抵了抵上颚，“…圆圆的。纸…很香。”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模糊，词汇贫瘠，却异常具体。
“水果糖？”温念试探着问，递过去一个打开的、装着各色老式水果硬糖的玻璃罐。橘子、柠檬、草莓…浓郁的、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沈厌的目光被罐子攫住。他没有伸手拿，只是死死盯着里面一颗圆溜溜的、裹着透明糖纸的柠檬糖。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像是被这过于强烈的、属于“过去”的气息冲击到了。
“谁…给的？”温念问得极其小心，如同在拆解一个布满尘埃的、脆弱的礼物盒。
沈厌的指尖猛地蜷缩，那片柠檬黄糖纸被捏得皱成一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从糖罐上仓惶移开，落在墙角的地脚灯上，仿佛那里藏着答案。
“…女人。”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难以言喻的困惑，“…头发…很香。不是…消毒水。”他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捕捉一丝早己消散的气味。
温念立刻捕捉到关键：“不是消毒水？那是什么味道？”
沈厌沉默了很久，久到温念以为线索又断了。他突然抬起那只没有捏糖纸的手，极其缓慢地、犹豫地，指向温念放在窗台那盆半枯萎的茉莉。小小的白色花苞蔫着，几乎闻不到香气。
“…那个。”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白的。小小的。”
茉莉！温念瞬间明了。不是刺鼻的消毒水，而是清幽的、属于“家”的茉莉花香。
“她…给你糖？”温念引导着，将那颗柠檬糖轻轻推到他面前的地毯上。圆圆的糖果裹着透明的糖纸，像一颗凝固的琥珀。
沈厌的目光黏在糖上，身体却微微后缩，像是畏惧又像是渴望。“…哭的时候。”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的绒毛，“…很大声。吵…不好。”他的表情出现一丝孩童般的羞愧，仿佛那个哭泣的自己犯了错。
“然后呢？”温念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飞一只蝴蝶，“她给你糖，你就不哭了？”
沈厌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他的视线从糖果上移开，茫然地投向虚空。“…抱。”他吐出一个更轻、更模糊的音节，仿佛这个动作本身比糖果更难以描述。“…暖的。晃…晃的。”他笨拙地用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生涩的环抱动作，模仿着摇晃的节奏。
一个会在他哭闹时，用茉莉花香味的怀抱摇晃他、用柠檬糖安抚他的女人。一个…母亲？
温念的心被一股巨大的酸涩攫住。她几乎能想象那个画面：小小的沈厌，在温暖的、带着茉莉花香的怀抱里，被轻轻摇晃，嘴里含着甜甜的柠檬糖，破涕为笑。
“她…叫你什么？”温念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叫你沈厌的时候？”
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沈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毯上那颗柠檬糖，仿佛它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捏在另一只手里的皱巴巴的柠檬黄糖纸，被他攥得更紧，几乎要嵌入掌心。
“…小安”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啜泣般的音节，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不是“沈厌”，是“小安”。一个带着亲昵、带着温度、只属于那个茉莉花香怀抱的名字。
温念屏住了呼吸。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锈锁。
“小…安…” 沈厌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清晰，却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温念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恐惧和…溺水般的绝望！
“她…丢了！” 他嘶哑地低吼出来，身体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找不到！喊…很大声！小安…小安…没有！没有了！” 他语无伦次，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指甲在头皮上留下道道红痕，仿佛要撕开脑袋，把那段可怕的记忆挖出来！
“黑色的…车！很快！…捂住了！…甜的！甜的！” 他混乱地嘶喊着，眼神涣散，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他猛地抓起地毯上那颗柠檬糖，不是要吃，而是疯狂地、用力地砸向地面！一下！又一下！坚硬的糖果撞击地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甜的！甜的！…假的！骗人的！” 他嘶吼着，眼泪混合着鼻涕汹涌而出，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糖！都是假的！窗是假的！糖是假的！…小安…也是假的！” 他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喊，像濒死野兽的哀鸣，撕裂了治疗室的平静。
他砸糖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下去，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那颗柠檬糖滚落在一边，糖纸破裂，露出了里面澄黄的糖果本体，像一颗破碎的、凝固的太阳。
温念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沈厌”这个名字里那沉甸甸的“厌”——被厌弃？还是厌弃这个世界？
明白了那深入骨髓的对“虚假”的恐惧和憎恨——连带着对“甜”的抗拒。
明白了那个“小安”是如何被一场粗暴的劫掠，从温暖的茉莉花香和柠檬糖的甜味中，硬生生拽进了只有假窗、谎言和冰冷金属的地狱。
她看着蜷缩在地毯上、因童年最核心的创伤被撕裂而崩溃的沈厌，看着他手中那片被揉烂的、象征着温暖过去的柠檬黄糖纸，看着那颗破碎的、如同他童年般澄黄却碎裂的柠檬糖。
她没有立刻上前安抚。此刻任何触碰都可能成为新的刺激。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风暴中沉默的灯塔，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你安全。你被看见。即使是最深的痛苦，也被允许存在于此。
过了很久很久，沈厌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他沾满泪水和汗水的脸埋在臂弯里，露出的那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地毯上那片揉烂的柠檬黄糖纸。
温念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将那颗破碎的柠檬糖，推到了那片皱巴巴的柠檬黄糖纸旁边。
破碎的糖果。揉烂的糖纸。一片狼藉，却带着无法磨灭的、关于“甜”和“暖”的微弱印记。
“小安”温念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第一次唤出了这个名字，“糖碎了。但甜的味道，是真的。”
蜷缩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茉莉花的香味，是真的。”
“那个抱着你，叫你“小安”的人…她的存在，是真的。”
温念看着那片在窗外真实阳光下，依旧努力折射着一点微光的、皱巴巴的柠檬黄糖纸。
“被夺走，不是假的。”她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悲伤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曾经拥有过的那点甜，那点暖…也是真的。谁也夺不走。”
沈厌沾着泪的睫毛，在阳光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濒死的蝴蝶，极其微弱地，扇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