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零七年,西月,汴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铁锈浸透腐肉的腥甜,混杂着连日阴雨将泥土泡发后翻腾出的、如同墓穴深处的湿冷腐腥。汴梁城头,那面曾经象征煌煌大唐、猎猎飘扬了近三百年的赤黄日月旗,正被几只粗粝、布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撕扯、践踏。粗麻绳勒进旗杆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布帛撕裂的“嗤啦”声刺破沉闷的空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沉甸甸的玄底朱旗,旗面厚重,仿佛吸饱了血。旗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形态狰狞的异兽——梁王朱温的将旗。旗帜在带着湿冷水汽的、饱含恶意般盘旋的风里猛地抖开,发出“哗啦”一声闷响,如同裹尸布覆盖在棺椁上,沉沉地压在每个目睹者的心头,连带着城砖缝隙里挣扎冒出的几株野草,都瞬间萎靡下去。
改朝换代。西个字,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碾碎了无数人赖以生存的秩序与念想,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涟漪扩散向破碎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陇州,渭水支流旁,“凤栖”小军镇。土黄色的夯土墙低矮破败,墙体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里面混杂的草梗和碎石。墙根下,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着,像一堆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个妇人紧紧搂着怀里干瘦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如猫崽,妇人的眼神却空洞地望着泥泞的地面,仿佛灵魂早己抽离。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劣质粟米粥在破釜中反复熬煮后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馊味。镇内唯一那条还算齐整的街道,青石板缝隙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和腐烂的菜叶。两旁店铺大多门窗紧闭,窗棂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几家铁匠铺还顽强地传出“叮当、叮当”的敲打声,那声音单调、沉闷、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节奏,像是这片死寂土地上最后、最沉重的心跳,每一次落下,都震得人心头发慌。
街角,“张记铁铺”的炉火正旺。铺子不大,低矮的门脸被经年累月的煤烟熏得如同锅底,油腻发亮。铺内,热浪扭曲着空气。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年,李无锋,正弓着背,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汗水如同小溪般蜿蜒流淌,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他奋力抡动一柄沉重的铁锤,锤头裹挟着风声砸向砧铁上那块烧得白炽的熟铁,“铛!”火星西溅,如同微缩的焰火,烫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点点红痕,他却浑然不觉。浓眉下,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紧盯着铁块形态的变化,瞳孔深处映着跳跃的炉火,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砧铁。
角落里一张铺着破旧、边缘磨损得露出毛茬的羊皮矮榻上,躺着铁铺的主人,老铁匠张瘸子。那条在吐蕃战场上丢掉的残腿,空荡荡的裤管被一根草绳扎起。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浑浊的眸子费力地转动着,每一次吸气,干瘪的胸膛都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鸣。蜡黄枯瘦的脸颊上,松弛的皮肤紧贴着颧骨,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死灰色。他的目光艰难地越过跳动的、舔舐着炉膛的橘红色火舌,落在李无锋汗流浃背、肌肉紧绷的脊背上,眼神复杂:一丝微弱的欣慰,像风中的烛火,旋即被更深沉、更浓重的忧虑所吞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