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
还有……沉重得无法呼吸的黑暗。
许晏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沉入深海最底层的石头,被巨大的水压挤压着,动弹不得,也无法思考。意识在浓稠的黑暗里载沉载浮,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一波又一波尖锐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提醒着他残存的生命迹象。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侧腰和后背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烧火燎的灼痛。
碎裂的蓝色玻璃珠……父亲暴怒的咆哮……冰冷柜角撞在骨头上的钝响……母亲站在门口、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还有她眼中那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洞悉一切般的寒意……
这些破碎而冰冷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玻璃碎片,在意识的黑暗深海里反复切割、闪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和窒息般的恐惧。
守护?
他像个笑话。
不知在黑暗和剧痛的深渊里沉沦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声音,如同最细小的光,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意识屏障,刺入许晏混沌的世界。
“……晏……小晏……醒醒……看看妈妈……”
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急切,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呼唤着。
是……妈妈?
许晏沉重的眼皮挣扎着,如同被黏稠的胶水粘住,只能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被水浸透的毛玻璃。昏暗的光线下,母亲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在眼前晃动、重叠。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砸在他的脸上、脖颈里,带着滚烫的温度。
“小晏……别睡……别睡啊……睁开眼看看妈妈……求你……”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哀求。她冰凉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拨开他被冷汗和血污黏在脸颊上的湿发。
家?
不……不是在冰冷的地板上……
许晏迟钝的意识艰难地转动着。身体在晃动……身下是颠簸的、柔软的触感……空气里有浓重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引擎的轰鸣声?
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越过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投向更上方。
狭窄的空间。灰白色的车顶。顶部……亮着一盏小小的、发出惨白光芒的顶灯。灯光在晃动。车顶在晃动。整个世界都在颠簸、摇晃。
旁边……是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扶手……白色的帘子……还有……一个穿着深绿色衣服、戴着口罩的人影,正在忙碌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些闪着寒光的器械……
救护车!
他在救护车里!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许晏麻木的神经!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了他!他没死?他被送上了救护车?母亲……母亲在身边?
“妈……”他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小晏!!”母亲却像听到了天籁,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她猛地俯下身,冰凉的手颤抖着捧住他滚烫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激动,“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别怕!别怕啊!妈妈在!妈妈在!”她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滴落在许晏的脸上,混合着他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救护车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
“呃——!”许晏的身体被震得弹起,侧腰和后背的剧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小心!”旁边那个穿着深绿色急救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立刻出声,声音沉稳而冷静。他迅速调整了一下许晏身上连接的仪器线路,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眉头紧锁。“孩子伤势很重,肋骨很可能有骨折,内脏情况不明,还有内出血风险!家属请保持冷静!不要晃动他!保持呼吸道畅通!”
医护人员冷静而严肃的话语,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母亲短暂的狂喜。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看着儿子因为剧痛而瞬间惨白、扭曲的小脸,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最沉重的磨盘,狠狠碾碎了她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小晏……是妈妈没用……是妈妈没用……”母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看着医护人员凝重的表情,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彻底笼罩了她。
“都怪我……都怪我……”母亲泣不成声,声音嘶哑破碎,“是我太懦弱……是我太没用……才让你……让你……”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她说不下去,只能死死地攥着许晏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许晏在剧痛的间隙里,艰难地喘息着,涣散的目光看着母亲痛苦绝望的脸。他想说“不怪你”,喉咙却像被火炭堵住,发不出声音。他想抬起手擦掉母亲的眼泪,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母亲紧握着他手指的那只手。那只枯瘦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而在她的小指边缘,紧紧缠绕着一样东西——
一小片冰冷的、沾着干涸泥浆的……铁皮碎片!
是那个被摔瘪的铁罐的碎片!
许晏的心猛地一颤!目光死死地盯住那片碎片!碎片边缘卷曲,沾满泥污,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被泥浆覆盖的……图案?是罐子上那个模糊的卡通图案?还是……?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自己手指上缠绕的那片冰冷铁皮。她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悔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她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那片冰冷的铁皮碎片从自己小指上解了下来。碎片冰冷的边缘在她枯瘦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带着泥污的红痕。
她没有扔掉它。
她只是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着它!
冰冷的铁皮碎片尖锐的边缘深深硌进她的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小晏……”母亲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哭泣,不再是软弱,而是一种低沉到极致、却又蕴含着某种火山般力量的嘶哑!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许晏,泪水还在不断滚落,但那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许晏从未见过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绝火焰!
“你看好了!”母亲的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她猛地抬起那只紧紧攥着铁皮碎片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许晏惊恐地睁大眼睛!
只见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冰冷的、带着尖锐边缘的铁皮碎片,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在她自己另一只手臂的、苍白的小臂皮肤上,用力地划刻着!
“嘶——”
皮肤被划破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鲜红的血珠瞬间从苍白的皮肤下涌出!汇聚成线!蜿蜒而下!
母亲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跳动,脸上因为剧痛和巨大的决心而扭曲,汗水混合着泪水疯狂滚落!但她划刻的动作却异常坚定!一下!又一下!
她在刻字!
她在用自己的血,在手臂上刻字!
许晏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剧痛!他想阻止,想尖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昏暗颠簸的救护车里,惨白的顶灯下,母亲手臂上那个用鲜血刻画的字迹,在淋漓的鲜血中,逐渐清晰——
**永!**
一个用母亲鲜血刻下的、巨大而狰狞的“永”字!笔画深可见皮肉,鲜血正从刻痕中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手臂,也染红了许晏惊恐的视线!
“小晏!”母亲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一种泣血的决绝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力量!她布满血丝、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许晏惊恐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用尽生命烙下的誓言:
**“活下去!”**
“活下去!!”
“给妈活下去!!!”
“这次……妈带你走!妈一定带你走——!!!”
母亲的嘶喊如同最后的悲鸣,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撕裂了救护车内的死寂!也狠狠砸进了许晏被剧痛和恐惧冻结的灵魂深处!她手臂上那个用鲜血刻下的、狰狞的“永”字,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一个最残酷也最深刻的烙印!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响起!救护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到了!快!准备接人!”医护人员急促的声音响起。
后车门被猛地拉开!
外面,是医院急诊室刺眼的白炽灯光!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猛烈地灌了进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和推着担架车的护工出现在车门口。
刺目的光芒中,许晏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母亲那张布满泪痕、苍白如纸、却又燃烧着疯狂决绝火焰的脸!是她手臂上那个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永”字!是她紧紧攥着的、沾满鲜血和泥浆的铁罐碎片!以及……她眼中那不顾一切、要撕裂这冰冷绝望世界的疯狂光芒!
下一秒,冰冷的氧气面罩猛地扣在了他的口鼻上。他被迅速而小心地抬上担架车。视线被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白光彻底淹没。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外混乱的光影和人声中。
只有她最后那句泣血的嘶喊,如同最沉重的烙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腥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在他被剧痛和药物模糊的意识深处,疯狂地回响:
“活下去!”
“妈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