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眼的白光。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艰难地打捞上来,一点一点,拼凑出模糊的轮廓。许晏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晃动的、刺目的惨白。天花板很高,挂着陌生的、发出嗡嗡低鸣的日光灯管。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药剂的混合气味,冰冷而疏离。
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尖锐的、连绵不绝的抗议。侧腰和后背上被柜角狠狠撞击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里,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火烧火燎地疼。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
“呃……”一声微弱的、带着痛苦气息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醒了?”一个不带任何感彩的、平板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许晏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循着声音看去。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中年女人站在床边,正低头调整着悬挂在金属架上的输液袋。她的眼神很淡,像蒙着一层霜,视线在他脸上扫过,如同看着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
“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疼?”护士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例行公事般询问。
许晏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他想问妈妈在哪,想问这是哪里,想问自己怎么了,但所有的疑问都被身体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痛堵了回去。
护士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烧退了点。肋骨有骨裂,后背软组织严重挫伤,轻微内出血风险期还没过。别乱动,好好躺着。”她简短地交代完,转身就走,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冰冷的寂静和消毒水的气味。
家?
母亲?
那个刻着血字的“永”字?
救护车里母亲泣血的嘶喊——“活下去!”“妈带你走——!!!”
混乱而冰冷的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入许晏混沌的脑海!他猛地想坐起来!剧烈的动作瞬间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尤其是侧腰和后背,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坚硬的病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母亲!母亲在哪里?!
她手臂上那个鲜血淋漓的“永”字!她最后那疯狂决绝的眼神!她嘶喊的“带你走”!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受伤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和窒息感。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挣扎着再次试图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在冰冷的病房里搜寻——
惨白的墙壁。
冰冷的金属床架。
悬挂的输液瓶和监护仪。
旁边空着的另一张病床。
紧闭的病房门。
……没有人。
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
母亲……不在。
那个在救护车里紧紧抓着他的手、用血刻下“永”字、嘶喊着要带他走的母亲……不见了。
一种比身体疼痛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去哪了?!被医生带走了?去做检查了?还是……父亲来了?把她带走了?!那个念头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让许晏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幼兽,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要去找!他要去确认!
“咳咳……呃……”剧烈的动作再次引发剧烈的咳嗽和剧痛,他弓起身子,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身体的极限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无情地将他囚禁在这方寸之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恐慌中,他的目光,因为蜷缩的角度,无意间落在了病床下那片狭窄的空间里。
医院统一的深蓝色塑料拖鞋旁边……
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没有标签的玻璃药瓶!
药瓶!
那个没有标签的药瓶!
那个被他从母亲床下找到、又藏进客厅立柜深处、装着致命白色小月亮的药瓶!
它怎么会在这里?!
躺在他的病床底下?!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许晏忘记了身体的剧痛!他死死地瞪着那个小小的、在阴影里反射着冰冷微光的玻璃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炸开!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母亲带来的?在救护车上?她一首攥着它?还是……它自己从立柜里滚出来的?在他被撞飞的时候?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他强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侧过身,朝着病床外侧挪动了一点。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颤抖着伸出手臂,指尖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冰凉僵硬,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伸向床底那个冰冷的药瓶。
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瓶身。
入手……很轻。
非常轻!
许晏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他顾不上疼痛,猛地将药瓶从床底抓了出来!
瓶子很轻。
轻得……如同一个空壳!
他颤抖着,将药瓶举到眼前。瓶口……瓶口的白色塑料盖……被拧开了!没有盖紧!瓶口边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干燥的白色粉末痕迹!
空的!
药瓶是空的!
里面的白色小月亮……不见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许晏的头顶!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厥过去!空的!药没了!那些致命的白色小月亮……它们去了哪里?!
是母亲……吃掉了?!
在救护车上?在来的路上?在他昏迷的时候?!
还是……她带走了?藏在了身上?准备……做什么?!
母亲手臂上那个鲜血淋漓的“永”字!她最后那疯狂决绝的眼神!她嘶喊的“活下去!”“带你走”!
空药瓶!
消失的药片!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而恐怖的锁链!勒得许晏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在救护车上,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颤抖着拧开药瓶,将那些白色的、小小的月亮,一颗一颗……吞了下去!为了她刻在手臂上的“永”字?为了她泣血的誓言?还是……为了彻底逃离这冰冷绝望的世界?!
“不……不……妈……”许晏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绝望的呜咽,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空荡荡的药瓶,瓶口残留的白色粉末像最恶毒的诅咒,刺痛着他的眼睛!他想喊人!想告诉护士!想冲出去找她!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护士。
也不是医生。
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冰冷的、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的漠然。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病床上蜷缩颤抖、脸色惨白、满脸泪痕和冷汗的许晏,又扫过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那个空药瓶,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心寒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厌烦的疲惫。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带着压迫感的声响。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许晏,声音低沉而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妈精神状况不稳定,需要静养。暂时转院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晏攥着空药瓶、指节泛白的手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冷的锐利,“你,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
静养?
转院?
暂时?
每一个冰冷的词语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许晏的心上!他看着父亲那张毫无波澜、如同戴着面具的脸,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母亲在哪里?她到底怎么样了?!那个空药瓶!那些消失的药片!他手臂上的血字!
“药……药瓶……”许晏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颤抖着手举起那个空药瓶,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妈……她……”
“什么药瓶?”父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打断,“你妈只是累了,需要休息。别听风就是雨。”他的目光扫过那个空瓶子,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嫌恶,“垃圾,扔掉。”
说完,他不再看许晏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转身,迈着同样沉稳而冰冷的步伐,朝着病房门口走去。皮鞋声清晰地敲打着地砖,像一声声冰冷的宣判。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
死寂。
冰冷的死寂再次笼罩下来。
许晏像一尊被彻底冻僵的石像,僵在病床上,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空荡荡的药瓶。父亲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精神状况不稳定……静养……转院……”
“别胡思乱想……”
“垃圾,扔掉……”
空药瓶。
消失的药片。
母亲泣血的誓言和手臂上淋漓的“永”字。
父亲冰冷的否认和漠然。
巨大的谜团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许晏的心头。他看着手里那个空荡荡的玻璃瓶,瓶口残留的白色粉末像嘲讽的印记。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瓶子翻转过来。
瓶底,在冰冷的玻璃内侧,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蓝色痕迹?
像是什么东西被用力摁上去留下的……一点模糊的、塑料质感的……蝴蝶翅膀的残影?
许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蝴蝶?
是……那个豁口的蝴蝶发卡?!母亲一首攥着的那个?!
他死死地盯着瓶底那点模糊的蓝色印记,又猛地想起母亲在救护车上,那只紧握着沾血铁罐碎片的手!
碎片……蝴蝶……药瓶……消失的药片……
一个极其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母亲在救护车上……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拧开了这个药瓶!她倒出了那些白色的药片!她也许……没有吃!她只是……把那些药片……紧紧地攥在了手里!连同……那片沾血的铁罐碎片!连同……那枚冰冷的、带着豁口的蝴蝶发卡!
她把它们……都带走了!
带去了父亲所谓的“静养”、“转院”的地方!
“活下去……”
“妈带你走——!!!”
母亲泣血的嘶喊,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许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空药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瓶底那点模糊的蓝色蝴蝶残影,像一只被强行封印在玻璃坟墓里的幽灵,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