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
颈后那狰狞的赤金巫纹虽然不再爆发出毁灭性的光芒,却如同烙印般深嵌在肌肤里,透着一种不祥的死寂。她的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唉……” 药王伸出枯槁的手,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温润的灵力,轻轻点在她眉心。微弱的绿光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护住她心脉最后一丝微弱的跳动。
“这丫头心神耗尽,又被那巫毒反噬能不能醒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他疲惫地摇头,目光扫过远处云霁倒下的地方,眼中满是痛惜。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洒在满目疮痍的花谷废墟上时,林婉纤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的眼皮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巫毒反噬的狂躁,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灵魂被抽空的疲惫和冰冷。
视线模糊一片,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残破的屋顶,透过巨大的破洞,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烧焦的气味,还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是体内狂暴的力量彻底失控,是云霁倒下的身影!
云霁哥哥!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醒了林婉所有混沌的意识!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狠狠按了回去。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唇瓣。
这微小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守在旁边的顾云玦和沈思言。
顾云玦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她身边,猩红的瞳孔里翻涌着尚未散尽的悲恸与复杂,但更多的是对眼前少女的担忧。她伸出手,似乎想扶她,却又在触碰到之前僵在半空,最终只是低沉地问了一句:“醒了?”
沈思言也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声音沙哑:“林姑娘,你感觉如何?”
然而,林婉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了他们,死死地、首勾勾地钉在了不远处——
那里,在几株被冲击波折断、枝叶焦黑的芍药花旁,静静地放着一副简陋的、由断裂的房梁和巨大石块粗糙拼成的棺椁。
棺椁没有盖子。透过缝隙,她能看到里面铺着一层干净的、带着晨露气息的青草。而青草之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
是云霁。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布衣,是花谷弟子惯常的样式,衬得他苍白的脸更加没有生气。
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姿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胸前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覆盖着厚厚的药草,却依旧能看出那狰狞的轮廓。
他脸上那些曾经生动无比的表情,羞涩、焦急、温柔、关切。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山谷中最纯净的一捧新雪,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暖意。
而在他的胸口,心口的位置,端正地放着一支木簪。
正是那支他亲手雕刻的、翅膀歪斜的玄鸟木簪。只是此刻,那原本木质的、略显笨拙的翅膀上,沾染了大片早己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
那血迹深深沁入木纹,如同最刺目的烙印,盖住了簪头下方那西个用心刻下的、微小却饱含深情的字迹——“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这西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林婉的心脏!
“不!” 一声破碎的、如同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不是尖叫,不是哭喊,而是那种生命本源被彻底抽离后,无法承受的巨大空洞发出的悲鸣。
她猛地挣开顾云玦下意识伸出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连滚爬爬地扑向那副简陋的石棺!
“云霁哥哥!!!”
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爆发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响彻在寂静的废墟之上。她扑到棺椁边缘,冰冷的石块硌得她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云霁冰冷脸颊的瞬间,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她不敢碰。
她怕惊扰了他的“安睡”,更怕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会彻底粉碎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阿婉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云霁冰冷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你说过要陪我去看发光的溶洞,你说过要给我编蜻蜓蝴蝶,你说过……你说过要我永远平安喜乐,长乐未央!呜……” 她泣不成声,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石棺边缘,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将她彻底淹没。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棺椁边缘,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哀鸣。
顾云玦站在她身后,看着少女单薄颤抖的背影,听着那绝望的恸哭,猩红的瞳孔深处剧烈地翻涌着。
她想起了百年前,在得知月翎被炼入往生灯、自己饮下毒酒化为僵尸时,那种天地崩塌、万念俱灰的痛楚。
此刻的林婉,如同她当年的镜像。那份痛,她感同身受。她缓缓走上前,冰冷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按在了林婉剧烈抽动的肩膀上。
沈思言默默地和药王一起,将最后一块沉重的石板抬起,盖在了棺椁之上。那石板的摩擦声,沉重得如同命运的叹息。
“入土为安吧。” 药王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他选了一处未被战火波及、尚有几株顽强盛开的白色芍药花的小坡。那是云霁生前最喜欢照料的一片药圃旁。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繁琐的礼节。只有沉默的挖掘,沉重的泥土落下发出的闷响,以及林婉那仿佛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顾云玦没有动手挖土,她只是站在林婉身边,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
当棺椁被泥土缓缓掩埋时,林婉的哭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她猛地扑向那逐渐堆高的土堆,却被顾云玦死死抱住。
“让他……走!” 顾云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悲凉。
林婉在她怀中剧烈地挣扎,如同离水的鱼,最终力气耗尽,软软地瘫倒,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身体无法控制的抽搐。她死死盯着那堆新土,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顾姐姐,婉儿把最重要的人……弄丢了。”林婉的声音好似抽去灵魂后的平淡,可顾云玦却感受到这份无助的落寞,这声音好似比她还要苍老百年。
沈思言用云纹剑削平了一块青石,立在坟前。他沉默片刻,最终只在上面刻下了两个简单的字:云霁。没有称号,没有生平,如同少年本身一样干净纯粹。他将那支染血的玄鸟木簪,轻轻放在了墓碑之前。
风,卷起坟前的泥土和几片零落的白色芍药花瓣,打着旋儿,吹向远方。
林婉挣脱顾云玦的搀扶,踉跄着走到墓碑前。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跪了下来,伸出颤抖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冰冷的刻痕。
“云霁哥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你看,芍药……开了,白色的……你最喜欢的……”
她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石面。
“你说要带我去看发光的石头。你说话要算话啊!”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下辈子,早点找到我好不好……”
风更大了,吹散了她的低语,也吹落了更多白色的花瓣,如同送葬的纸钱,纷纷扬扬,覆盖在新坟和少女单薄颤抖的背上。
顾云玦、沈思言、药王,都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废墟之上,新坟之前,只有风声呜咽,如同天地间最悲凉的挽歌。
埋葬的不仅是一个纯净的少年,还有林婉心中刚刚萌芽、便被无情碾碎的所有关于“长乐未央”的幻想。这份痛,深入骨髓,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