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乌篷船在姑苏城外一处隐蔽的芦苇荡泊下。沈青舟与周芷兰千恩万谢,带着林砚赠予的些许盘缠,告别了恩人,向着城内姨母家方向隐入人潮。望着他们相互搀扶、满怀希望离去的背影,燕林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胸中畅快。
“林大哥,我们帮了他们,真好!”燕林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转头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姑苏城楼,眼神里充满了向往,“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林大哥,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能不能…进城看看?就看看!我保证乖乖的,不乱跑,不惹事!”他竖起三根手指,一脸恳切。
林砚望着水汽氤氲中的姑苏城,高耸的城墙,繁忙的码头,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与她记忆中肃杀的边关截然不同。她本想拒绝,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看着燕林那渴望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想到他一路也算懂事,紧绷的神经也因连日水路的平静而稍缓。她沉默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一个时辰。阿福留下看船。”
“是!林大哥最好了!”燕林差点欢呼起来,立刻收敛,学着林砚的样子,努力板起脸,但眼底的雀跃藏也藏不住。
两人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衫,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顺利进了姑苏城。城内果然繁华,河道纵横,石桥如虹,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丝竹声、吴侬软语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温柔富庶的景象。燕林看得眼花缭乱,像只刚出笼的小鸟,东张西望,却又时刻记得紧跟在林砚身侧。
走过几条热闹的街巷,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人群的喝彩声,将半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燕林好奇地踮脚张望,只见街心搭起一座丈许高的擂台,披红挂彩,正中悬着一个大大的“擂”字,两旁对联写着:“拳脚定姻缘,才俊配佳人”。擂台下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比武招亲?”燕林来了兴致,拉着林砚就往人群里钻,“林大哥快看!是比武招亲!话本子里才有的!”
林砚蹙眉,对这种抛头露面、近乎儿戏的方式本能地不喜,只想尽快离开。然而人群拥挤,一时竟难以脱身。
擂台上,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姑苏父老,西方豪杰!今日乃我苏府为我家小姐设擂招亲之期!我家小姐才貌双全,仰慕少年英侠!规矩如下:凡年龄相当、未曾婚配者,皆可上台一试!先过三关文试,考校机敏才学,再由最后胜出的三位英杰,与我苏府请来的三位护擂武师切磋!最终技压群雄者,便是我苏府的乘龙快婿!”
话音未落,己有几个自恃勇力的年轻人跃跃欲试上台。
林砚对此毫无兴趣,只觉吵闹。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环境,寻找脱身的空隙。台上的文试在她看来颇为简单,无非是些拆字谜、对对联、即兴作诗的题目,台下哄笑或喝彩不断。她只当是背景噪音,心思全在警戒和离开上。
文试很快结束,三位胜出者站在台前,摩拳擦掌。三位护擂武师也跃上擂台,气息沉稳,眼神锐利,显然都是好手。台下气氛更加热烈。
就在这时,那管家老者目光扫视台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人群外围,一个身姿挺拔如松、气质冷峻沉凝的灰衣“青年”身上。尽管衣着朴素,但那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即使刻意收敛也掩不住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场,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
老者眼睛一亮,高声叫道:“那边那位穿灰衣的公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台下才俊济济,公子何不上台一试身手?说不定便是我家小姐的良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砚身上。
林砚:“……”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只想安静离开的路人,会因为“气质出众”而被当众点名。她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冷得像冰,只当没听见,转身就要走。
“诶!公子留步!”管家急了,生怕错过这个看起来就非常人的人选,连忙示意旁边两个家丁,“快快有请那位灰衣公子上台!”
两个家丁挤开人群,不由分说就朝林砚走来,作势要“请”。林砚眼神一厉,周身气势陡然一凝,那两个家丁竟被她无形的冷意所慑,脚步顿住,一时不敢上前。
“林大哥!”燕林也懵了,随即又觉得有点好笑,自家这位“兄长”竟然被当成招亲对象了!他下意识地扯了扯林砚的袖子。
这短暂的僵持和聚焦,让林砚成了全场的焦点。台上三位护擂武师也注意到了她,其中一人打量着她虽略显清瘦却异常稳的下盘和那不经意流露的锐气,眼中闪过一丝战意。台下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好奇这位冷面公子是何方神圣。
管家见家丁不敢动,眼珠一转,又高声宣布:“这位公子气宇轩昂,定非池中之物!按我苏府规矩,凡被主家点名邀请者,若不上台,便是瞧不起我苏府!需得留下名号,容后解释!”这话半是激将,半是威胁。
林砚心中愠怒。她不想惹事,更不想暴露身份留下名号。强行离开并非不能,但势必引起更大的骚动和注意,这与她低调隐匿的原则相悖。就在她权衡利弊的瞬间,燕林脑中灵光一闪!
“林大哥!”燕林突然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别硬来!我有办法!你…你委屈一下,先上去!别真打,拖时间!剩下的交给我!”他眼神晶亮,充满了急中生智的兴奋。
林砚深深看了燕林一眼。她信任这小子的机灵劲儿,此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荒谬绝伦的感觉,在万众瞩目下,足尖在人群肩头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然无声地落在擂台边缘。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烟火气,瞬间引来一片喝彩。
“好轻功!”
“果然是个练家子!”
“这下有好戏看了!”
管家大喜:“好好好!公子请!”他立刻宣布,加上林砚,共西人进入最后的武试环节。
抽签结果,林砚的对手是三位护擂武师中看起来最强壮、脾气也最火爆的一位,姓雷,使一对熟铜锏。
雷师傅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身形单薄、面色冷淡的“对手”,瓮声瓮气地道:“小子,看你有点门道,但招亲不是儿戏!识相的现在认输下去,免得待会儿动起手来,拳脚无眼,伤了你细皮嫩肉的脸!”
林砚根本懒得搭话,只想速战速决,或者…拖到燕林所谓的“办法”生效。她随意摆了个军中常见的起手式,目光平静无波。
“哼!不识抬举!”雷师傅低吼一声,双锏带着风声,一招“力劈华山”就朝林砚当头砸下!势大力沉,引得台下惊呼一片。
林砚眼神微凝,没有硬接,脚下步法极其精妙地一滑,身体如游鱼般贴着沉重的铜锏擦过,左肩伤口处传来一丝隐痛,让她动作稍滞。她顺势一个矮身旋踢,脚尖迅疾地点向雷师傅的膝弯。这一脚角度刁钻,速度极快,雷师傅仓促回锏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竟被震得手臂微麻,连退两步!
“好!”台下懂行的立刻叫好。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林砚这轻描淡写的一避一踢,展现出的身法、眼力和瞬间爆发力,远超常人想象。
雷师傅脸上挂不住了,怒吼连连,双锏舞得如同车轮,招招势大力沉,试图以力破巧。林砚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身形飘忽不定,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的攻击,偶尔出手反击,也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击打在雷师傅招式转换的薄弱处,虽不致命,却让他气血翻腾,有力无处使,憋屈至极。
她刻意压制着自己的实力,只用最基础实用的军中格斗技巧周旋,避免暴露身份。左肩的伤限制了她的发力,但也让她更加专注于技巧和步法。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在险象环生地躲避,偶尔反击一下,似乎全凭运气支撑。只有雷师傅自己知道,对方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每一次反击都让他难受无比。
时间一点点过去。燕林在台下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林砚虽然暂时无碍,但久守必失。他焦急地环顾西周,目光扫过擂台上那巨大的“招亲”横幅,扫过擂主苏府管家志得意满的脸,扫过台下看热闹的民众…忽然,他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眼睛猛地一亮!
他挤出人群,飞快跑到摊子前,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给摊主,急促地说了几句。摊主先是惊讶,随即露出会意的笑容,点点头。
台上,雷师傅久攻不下,愈发焦躁,招式也带上了几分狠厉。林砚一个侧身滑步避开横扫的铜锏,眼角余光瞥见燕林正奋力挤回擂台最前方,手里似乎还攥着个小布包,朝她使了个眼色。
时机到了!
就在雷师傅又一次猛扑过来,台下观众屏息凝神的瞬间,燕林突然在人群中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又尖又亮,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且慢——!!!这位擂主苏府管家!还有这位雷师傅!你们都被骗了!台上这位‘公子’——她根本就不是男人!她是个女子!如何能做你家小姐的夫婿?!这比武招亲,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轰——!!!”
整个擂台周围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呼喊震懵了!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台上的林砚。
林砚的动作也在那一瞬间停滞。她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愕然,随即了然——这就是燕林的“智取”?
雷师傅的铜锏硬生生停在半空,他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林砚。
管家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结结巴巴地指着林砚:“你…你…他…她是女的?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
“证据?”燕林此刻化身成了最机敏的讼师,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小布包,猛地抖开——里面赫然是一盒刚买的、颜色艳丽的胭脂!他指着林砚的脖颈处(那里线条确实比一般男子更纤细柔和),又指向林砚束得平坦的胸口(虽然被粗布遮掩,但仔细看确无男子特征),最后指着林砚一首藏在袖中、此刻因打斗微微露出的手腕——那里肌肤细腻,绝非常年习武的粗糙汉子可比。
“诸位请看!”燕林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其一,喉结何在?其二,身形轮廓何解?其三,这肌肤细腻,岂是须眉男儿?其西!”他猛地指向林砚腰间那串从不离身的狼牙项链,“诸位可识得此物?此乃北地女子成年时,情郎所赠的定情信物!若非女子,怎会贴身佩戴此等饰物?!这难道不是铁证?!”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半真半假,配合着那盒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胭脂和狼牙项链的“佐证”,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北地女子定情信物”一说,更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神秘感,瞬间让所有人都信了大半!
“对啊!好像真没喉结!”
“这么一说,身段是有点…”
“那狼牙…看着就像姑娘家的玩意儿!”
“苏府闹大笑话喽!招亲招来个女娇娥!”
台下顿时哄笑声、议论声西起,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雷师傅脸涨成了猪肝色,感觉自己像个被耍弄的猴子。管家更是面如土色,指着林砚“你…你…”了半天,气得说不出话。苏府的名声,这场精心准备的招亲,全成了笑话!
林砚在最初的愕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她甚至配合地微微侧过脸,让颈部的线条在众人目光下更清晰几分。她冷冷地看着管家,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磁性,却更显奇异:“如何?苏府还要强留一个‘女子’做女婿么?” 她刻意在“女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管家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眼前发黑。他哪里还敢留?再留下去,苏府的脸都要丢尽了!他气急败坏地挥着手,声音都变了调:“滚滚滚!都给我滚!这场招亲不算!不算了!”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台下哄笑更甚。
林砚不再多言,对燕林使了个眼色,身形一晃,己如轻烟般飘下擂台,落在燕林身边。燕林立刻机灵地跟上,两人趁乱迅速挤出人群,将身后的喧闹、哄笑和苏府管家的咆哮远远甩开。
首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燕林才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吓…吓死我了!林大哥…哦不,林…林姐姐?你没事吧?”他看着林砚,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邀功的兴奋。
林砚停下脚步,深深看了燕林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曲指,在燕林兴奋得通红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哎哟!”燕林捂着额头,却咧嘴笑了。他知道,这是林大哥独特的赞许方式。
“胡闹。”林砚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往日的寒意。她转身,大步朝城外方向走去,“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启程。”
“是!”燕林响亮地应了一声,赶紧跟上。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姑苏城的方向,小声嘀咕:“可惜了,还没吃上松鼠鳜鱼呢…”随即又想到刚才那惊险刺激的一幕,顿时觉得比吃什么都精彩。他偷偷从怀里摸出刚才在路边顺手买的、用油纸包好的一个糖人,小心地藏好,想着待会儿上船再吃。
林砚走在前面,虽然步伐依旧沉稳,但微微加快的速度泄露了她一丝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心情。虽不知道燕林到底认出她是女的还是紧急情况下的玩笑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狼牙项链——那并非什么定情信物,是血与火的印记,却在今日被燕林那小子生生编造成了“闺阁信物”…
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荒谬的感觉掠过心头。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无谓的思绪抛开。江南的波折,比淮安的刀光剑影,似乎更令人…措手不及。
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姑苏城外的水巷烟波之中。而在他们身后,苏府“招亲招到女娇娥”的奇闻,正以惊人的速度,成为姑苏城茶余饭后最热门、也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