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渐渐散去。
虽未能完全驱散,但至少两艘船之间己经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的身影。
商船的甲板上一片狼藉。
劫后余生的船员和乘客们,一个个面色惨白瘫坐在地,眼神中依旧充满了后怕与惊恐。
他们看着楚喆的眼神也变得极其复杂,有感激,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刚才那能将人活活痛醒的魔音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救了他们,还是与那雾中的怪物,本就是一路货色。
楚喆对此毫不在意。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船头,目光平淡地望向对面那艘华丽的楼船。
他很好奇,刚才出手的那位“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片刻之后。
那艘楼船的顶层,一扇雕花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几名气势精悍的护卫率先走了出来,分列两侧,神情戒备。
然后一道身影才从门内缓步而出。
当那道身影出现在甲板上的瞬间,这片被阴冷和诡异笼罩的江面都为之一亮。
那是一名女子。
一名穿着一身素雅青色长裙,年轻得过分的女子。
她的容貌极美。
不是那种令人惊心动魄,充满了侵略性的美,而是一种如空谷幽兰般清冷、孤傲,又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的美。
她的肌肤比江南上好的瓷器还要莹白细腻。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松松地挽着。
她的手上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药炉,炉中还燃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料,一丝丝青烟袅袅升起,将她那张绝美的脸庞,衬托得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朦胧。
她一出现,楼船上所有的护卫,包括那位管事,都齐刷刷地朝着她恭敬地躬身行礼。
显然,她才是这艘船真正的主人。
苏青檀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在地的凡夫俗子身上停留片刻。
她的视线越过数十丈的江面,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唯一还站立在船头,穿着青衣的年轻人身上。
她的眉黛微微蹙起。
以她的修为和眼力,自然能看出,刚才那股霸道绝伦并且充满了负面情绪的“魔音”,就是源自眼前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
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那股驳杂、混乱,却又强大得可怕的诡异气息。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息。
非正,非魔,非妖,非鬼。
更像是一个将所有污秽与不祥,都强行揉捏在一起的“异物”。
“在下苏氏药行,苏青檀。”
她朱唇轻启,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却又带着几分玉石相击般的清脆悦耳。
“多谢阁下,刚才出手相助。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她遥遥地对着楚喆拱了拱手。
礼数周全,但语气中那份戒备与疏离却不加掩饰。
楚喆的目光也在打量着她。
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很强。
不是那种依靠诡异邪术的强大,而是一种根基扎实、气机圆融、循着正统法门,一步一个脚印修出来的强大。
她体内那股力量精纯、平和,充满了草木的生机与丹药的灵气。
与自己体内那股充满了狂暴、怨憎与毁灭气息的力量,截然相反。
他们是两条绝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楚喆。”
他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师承……山野散修,不值一提。”
又是这套说辞。
苏青檀那好看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她不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人。
“楚公子,好霸道的音杀之术。”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只是,你这功法的路数,戾气太重,充满了怨憎之念。修行此等法门,虽然能逞一时之威,但长此以往必将反噬自身,轻则心性大变,沦为只知杀戮的魔头,重则神魂俱灭,永不超生。”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属于医者的断言。
她看出楚喆的身体有问题。
有大问题。
他的体内有好几股截然不同的诡异力量正在互相冲撞撕咬。
换做任何一个人体内有如此隐患,恐怕早己爆体而亡。
而眼前这个人,却能将这几股力量强行地压制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像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药罐子。
“好言相劝,楚公子,还是……早日废了这身邪功,重归正途为好。”苏青檀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劝诫。
在她看来,自己这番话是出于医者的仁心,也是长辈对后辈的提点。
然而,楚喆听完,脸上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正途?”
他轻声反问,声音不大,却让苏青檀的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沉。
“敢问苏姑娘,在这鬼物横行的世道,何为……正途?”
“是像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将性命寄托于虚无的祈祷,然后在幻梦中走向死亡吗?”
“还是说……”
楚喆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仿佛能穿透苏青檀那清冷的外表,首视她的内心。
“……像苏姑娘你一样身怀正法,却依旧要在这江上提心吊胆,甚至需要向我们这艘‘普通’的商船,寻求庇护?”
一番话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苏青檀那属于名门正派的骄傲!
“你……!”
苏青檀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燃起了真正的怒火!
她身旁的几名护卫更是勃然大怒,手中的长刀“噌”的一声,齐齐出鞘!
“放肆!竟敢对我们小姐无礼!”
“好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甲板上的气氛剑拔弩张!
楚喆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苏青檀那张因为愤怒而染上了一抹红晕的绝美脸庞。
两人隔着数十丈的江面遥遥对视。
他们的道,他们的路,在这一刻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过了许久。
苏青檀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
她缓缓地抬起手,制止了身边那些蠢蠢欲动的护卫。
楚喆说的是事实。
是她最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反驳的事实。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屈指一弹,那瓷瓶便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划破江雾,精准地朝着楚喆飞了过去。
“这里面是三颗‘固本培元丹’。虽然无法根治你体内的沉疴,但至少能帮你暂时压制住那几股力量的反噬。”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就当是感谢你刚才出手相助的报酬。”
楚喆伸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瓷瓶。
他打开瓶塞,一股充满了生命力的药香扑鼻而来。
是好东西。
“多谢。”他淡淡地道了声谢,便将瓷瓶揣入了怀中。
苏青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充满了裂痕的瓷器。任何一股新的力量加入,都有可能让它彻底破碎。”
“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回了那间船舱。
那扇雕花的木门缓缓地合上了。
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江面上,那阵诡异的歌声也再未响起。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