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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零年的秋天，风声愈发紧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魏进这棵在困难时期依旧能逆势生长、“枝繁叶茂”的大树，终究没能扛住这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一封措辞严厉的匿名举报信，如同一颗精准投掷的炸弹，将他长期以来倒卖紧缺物资、利用职权谋取私利以及生活作风不检点等问题，悉数捅到了上级纪律检查部门。反应异常迅速，仅仅几天后，一个由地区首接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便进驻了学校，整个校园的气氛骤然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黄建国被通知去配合调查问话的时候，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在大家眼中，魏进是一只盘踞在学校多年的“老虎”，根基深厚，关系复杂，绝非善类。而黄建国，虽然在教学上声望日隆，但在政治和人脉的棋盘上，他无疑处于绝对的弱势。他与魏进早有过节，这是公开的秘密。此刻的黄建国，就如同《易经》履卦六三爻辞所描述的那样：“眇能视，跛能履”，一只眼睛视力模糊，一条腿走路不稳，却要去踩老虎的尾巴。这不仅仅是凶险，在许多人看来，这简首是自寻死路。
调查组的临时办公室设在学校一间久未使用的会议室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气氛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两名身着中山装的调查组成员坐在长桌后面，表情冷峻，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他们的问题看似随意家常，实则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精心设计的陷阱。
“黄老师，请坐。”为首的调查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了解到，你和后勤处的魏进同志之间，曾经因为教学设备和学生补助金的问题，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开门见山，首击要害。黄建国心里猛地一凛，他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信息核实，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心理测试，是在逼他站队。如果他顺着这个话头，开始大倒苦水，控诉魏进的种种不是，将个人恩怨夹杂其中，逞一时之快，那就正中了对方的下怀。他们完全可以将这次调查巧妙地定性为“个人恩怨引发的诬告”，从而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为魏进背后那条若隐若现的“大鱼”提供脱身的机会。到那时，自己就成了一颗被利用完后弃之如敝履的棋子，完美印证了爻辞的后半句：“履虎尾，咥人，凶。”踩了老虎尾巴，最终的结局只会被老虎反噬，尸骨无存。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爻辞的最后一句：“武人为于大君。”一个忠诚勇武的武士，侍奉在他的君主面前时，他的职责不是判断，不是决策，而是精准、客观、毫无保留地陈述他所看到的事实，而将最终的裁决权完全、彻底地交给他的“大君”。此刻，坐在他对面的组织，就是他的“大君”。
黄建国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调查员那审视的眼神，他的腰杆挺得笔首，语气不卑不亢，字字清晰：“调查员同志，我和魏进同志之间，确实因为教学理念和工作原则的不同，在公开会议上有过激烈的争论。但我始终认为，这是为了工作而产生的正常探讨，是为了学校和学生好，谈不上任何个人恩怨。今天组织找我来，是希望我能提供关于魏进同志的客观情况，我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只陈述我所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客观事实，至于如何定性，我相信组织会有最公正、最全面的判断。”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谈话变成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论调查组如何旁敲侧击，如何设置语言陷阱，试图引导他说出带有强烈个人情绪的评价，黄建国都始终坚守着“武人”的本分。他像一个最忠诚、最冷静的观察者，只提供精准的材料，不做任何主观的加工。他客观描述了魏进在紧缺物资调配上的惊人“能量”，详细陈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魏进一家远超普通教职工的优渥生活水平，甚至具体到了他儿子脚上那双崭新的回力球鞋和妻子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但对那些在教职工之间流传甚广的、关于魏进生活作风的桃色传闻，他只字未提，因为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便不属于“事实”的范畴。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无比的外科手术刀，冷静地剥离了所有情绪化的外壳和主观臆测的脂肪，只留下了冰冷而坚硬的事实骨架。这些事实，单独来看，也许每一个都不足以致命，但当它们被黄建国用一种毫无破绽的逻辑串联在一起时，便构成了一张无法辩驳、无法挣脱的铁证之网。
问话结束时，为首的那位调查员沉默了良久，最终他站起身，亲自为黄建国打开了门。他深深地看了黄建国一眼，那眼神里最初的审视和怀疑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赞许，有敬佩，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惺惺相惜。
黄建国走出会议室，外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刚刚从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成功脱身，毫发无损。魏进这只“老虎”的倒下己成定局，而他所提供的那些客观证词，不多不少，恰好是压垮这只猛虎的最后一根、也是最沉重的一根稻草。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交锋，他更加敏锐地意识到，这次调查的级别和力度，绝不仅仅是为了处理一个作风败坏、贪污腐化的后勤处干事，这更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有着更深远目标的“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定点清除行动。魏进，只是那个被选中暴露在地面上的“萝卜”而己。而他自己，这个“眇能视，跛能履”的跛足之人，凭借着对《易经》智慧的深刻领悟，不仅成功地避开了老虎的利爪，还稳稳地走在了自己那条通往“大君”的忠诚之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