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深水埗比午夜更显喧嚣。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鱼市的腥咸、新鲜出炉面包的甜香,还有唐楼里飘出的烟火气。阿声己经忙碌了几个小时。熬制汤底的大锅在灶上翻滚着浓郁的白色浪花,碱水面条在竹簸箕里码放整齐,的云吞像列队的士兵。
他动作麻利地擦拭着昨晚被冻柠茶溅到的桌面,目光扫过角落那张红色胶凳。那个西装革履、像冰雕一样的男人离开时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张被拍在桌上的百元钞票。
“豪气喔,阿声,收到水鱼了?”隔壁五金铺的祥叔踱步过来,看着阿声找零钱盒里那张崭新的“红衫鱼”打趣道。
阿声笑了笑,把钞票小心地放进收银的铁盒底层,没接茬:“祥叔,早晨!食过未?整碗面?”
“食过啦!系呢,”祥叔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寻晚嗰个西装友,咩料啊?睇佢个样好似踩到狗屎咁冲出去。”
“唔小心整湿咗人条裤啫,可能条裤好贵。”阿声轻描淡写,手上不停,开始准备早市要用的配料。锋利的菜刀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切着碧绿的韭黄。
“贵?睇佢个款就知啦!中环啲金装白领嘛!”祥叔嗤笑一声,“呢啲人,落嚟我哋深水埗,梗系周身唔自在啦!好似我哋啲地方污糟邋遢咁。”
阿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男人吃面时,虽然姿态依旧矜持,但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满足,以及后来被泼到裤子时瞬间爆发的、几乎带着羞愤的怒气。那不仅仅是裤子贵的问题,更像是一种……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尊严。他摇了摇头,把切好的韭黄码好:“人哋可能赶时间啫。祥叔,开工啦!”
早市的人潮涌来,阿声暂时把那个“西装冰雕”抛在了脑后。他热情地招呼着街坊熟客,手脚麻利地煮面、端碗,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爽朗笑容。汗水很快浸湿了背心,但这份忙碌带来的踏实感,让他心安。这里是他的根,他的世界,简单、首接、充满人味。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电话响起,是母亲。
“阿声啊,今晚返嚟食饭啊?阿妈煲咗你最钟意嘅老火汤。”母亲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暖。
“好啊阿妈,收档就返。”阿声应道。
“系呢……”母亲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琴日阿珍姨介绍嗰个女仔,你林姨个侄女,话喺观塘做文员嘅,几好女仔?……阿妈帮你约咗听晚见下面?就喺屋企附近间茶餐厅?”
阿声的心沉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手上舀汤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又来了。这份来自至亲的、充满善意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却坚韧地缠绕着他。他能坦然面对街坊的目光,却无法坦然面对父母眼中那份殷切的期盼——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每次相亲,对他而言都是一次对真实的自我更深的隐藏和背叛。
“阿妈……我铺头呢排好忙,可能……”
“忙都要食饭?!”母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见一面,倾下计啫,唔使几耐嘅。阿声,你唔细啦……”
阿声看着锅里翻滚的汤,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街坊的谈笑声、碗碟的碰撞声似乎都远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汤香,却压不住心底的烦闷。“……好啦,阿妈。听晚几点?”
放下电话,阿声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闭了闭眼。深水埗的烟火气依旧温暖,却无法驱散心底那一片阴翳。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面粉和油渍的双手,这双手能煮出让食客赞不绝口的云吞面,却似乎永远无法为自己抓住一份被阳光祝福的爱情。
周启明坐在可以俯瞰维港全景的办公室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开阔。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举世闻名的繁华景致,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幅冰冷僵硬的巨型广告画。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香薰混合的味道,死寂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走势图上。东南亚货币市场的波动像一头不安分的野兽,随时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作为负责这块业务的VP,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然而,裤腿上那片早己干涸、却仿佛依旧粘腻的糖水污渍,像一枚耻辱的印章,顽固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试图用昂贵的办公桌遮挡那片“不洁”。昨晚在深水埗的遭遇,像一场荒诞的噩梦。那个叫“强记”的油腻小店,那个莽撞的年轻人,还有……那个穿着油污围裙、笑容刺眼的老板。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坦荡得近乎天真。当他递过纸巾,眼神里是真切的歉意和着急,没有一丝他惯常在社交场合看到的虚伪或算计。Charles烦躁地扯了扯一丝不苟的领带。他厌恶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哪怕只是一瞬间。更厌恶的是,自己竟在那碗廉价的面汤里,尝到了久违的、真实的慰藉。
“周生?”助理Lisa的声音透过内线电话传来,冷静而专业,“和星洲那边基金负责人的视频会议五分钟后开始。另外,您需要送洗的衣物,我己经联系了‘La Blanche’的人上来取。”
“知道了。”Charles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稳,仿佛昨夜那个狼狈逃离的人从未存在。“让他们在会议室等我。”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动作间刻意避开了裤腿的视线范围。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成功说服了对方暂时按兵不动。屏幕关闭,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Lisa。
“做得很好,周生。”Lisa递上新的行程表。
Charles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行程表,却忽然停住。他想起Lisa刚才提到的干洗。“Lisa,昨晚那条裤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沾了一些糖水饮料,处理起来可能比较麻烦。你告诉‘La Blanche’,务必彻底清洁干净,费用不是问题。”
“明白,周生。我会特别交代他们。”Lisa点头,目光在Charles脸上停留了半秒。她敏锐地察觉到老板今天似乎比平时更紧绷一些,虽然他的表现无懈可击。那条昂贵的裤子沾上了糖水?这可不像周启明一贯的作风。
Charles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蚂蚁般的车流和行人。阳光刺眼,却无法温暖他。他需要一杯咖啡,来驱散脑海里残留的那一丝不合时宜的、属于深水埗的烟火气,以及那双亮得让他心烦意乱的眼睛。
午市高峰过去,店里暂时清闲下来。阿声正蹲在门口的水龙头旁清洗一摞油腻的碗碟。水流哗哗,冲刷着泡沫。一辆印着优雅法文Logo的白色厢型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这狭窄、嘈杂的街边,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熨帖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年轻男子下车,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防尘袋。他皱着眉,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渍,走到店门口,语气带着职业化的疏离:“请问,这里是‘陈记云吞面’吗?”
阿声抬起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系啊,搵边位?”
男子将防尘袋递过来,同时递上一张印着干洗店抬头的单据:“有位周启明先生,委托我们将这套西装送回这里。他说,昨晚在这里发生了一点意外,弄脏了裤子。我们‘LaBlanche’己经做了专业清洗和护理,账单己经结算。麻烦您确认签收一下。”他的眼神快速扫过阿声沾着油污的围裙和湿漉漉的手,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掠过眼底。
阿声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光洁如新的防尘袋,又看看单据上那个烫金的名字“Chow Kai Ming”和后面一串令人咋舌的干洗费用数字——那几乎相当于他两三天辛苦的收入。那个“西装冰雕”竟然把这么贵的衣服送回来了?还付了天价干洗费?
“佢……佢送返嚟做咩?”阿声下意识地问,眉头紧锁。
干洗店员工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反应,公式化地回答:“周先生只是委托我们将清洁好的衣物送回原处。麻烦您签收,谢谢。”
阿声迟疑地接过防尘袋和单据,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细腻的布料。他签了名,那员工立刻转身,仿佛逃离什么不洁之地般快步走回车上,绝尘而去。
阿声拎着防尘袋站在店门口,像个捧着烫手山芋的傻子。街坊好奇的目光投来。他低头看着单据上那个名字和数字,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那个男人觉得被深水埗“玷污”了,所以要彻底“清洁”干净,连同昨晚的记忆一起送回来?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中环精英的奇怪礼节?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两个世界,果然天差地别。他小心翼翼地把防尘袋拿进店里,没有打开,只是把它放在了收银台后面那个放钱的铁皮盒子旁边。崭新的防尘袋与油腻的铁盒、沾着面粉的记账本形成刺眼的对比。
深夜,Charles回到冰冷的公寓。巨大的空间里只有智能家居系统运行的微弱声响。他脱掉束缚了一天的西装外套,扯开领带,倒了一杯威士忌,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维港的夜景璀璨依旧,流光溢彩。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片人造的光海,落向了城市另一端那片被高楼阴影覆盖的区域——深水埗。那里没有璀璨的霓虹,只有昏黄的街灯和人间烟火。
舌尖,似乎又泛起了那碗云吞面的极致鲜味。
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小老板递过纸巾时,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真切歉意的眼睛。
还有……那张被他拍在油腻桌面上的百元钞票,和今天被送回来的、洁净如新的昂贵西装。
他烦躁地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乱。
那个地方,那个人,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预想的要持久,也更令人……不安。他用力捏紧了酒杯,指节泛白。必须忘掉。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该发生的、必须被彻底清除的意外。
他走向卧室,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在客厅中央停住。目光,落在了挂在衣帽架上、那套刚从干洗店取回、挂得一丝不苟的午夜蓝西装上。在公寓柔和的灯光下,它散发着冰冷而完美的光泽,仿佛昨夜深水埗的一切,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