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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套装在精美防尘袋里的阿玛尼西装，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静静躺在收银台后的铁皮钱盒旁。阿声每次打开钱盒找零，指尖都会不经意擦过那光滑的袋面，触感冰凉，提醒着他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男人，以及那场充满荒诞感的“意外”。
母亲的催婚电话像定时闹钟，在傍晚时分准时响起。阿声看着炉上翻滚的汤锅，蒸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心头的抗拒。
“阿声，记得啊，七点半，福记茶餐厅，3号台。阿妈同林姨都喺度等你?！”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背景里似乎还有父亲轻微的咳嗽声。
“知啦阿妈，我收好档就过去。”阿声挂了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口的烦闷都吐出来。他脱下围裙，对着店里那块模糊的镜子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换上了一件还算干净的浅蓝色条纹衬衫。镜中的男人眉目英挺，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
福记茶餐厅的灯光比陈记亮堂许多，但也更显嘈杂。阿声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的3号台。母亲和林姨坐在一起，旁边是一位穿着碎花连衣裙、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年轻女子。母亲看到他，立刻笑着招手。
相亲的过程像一场按部就班的排练。阿声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回答着林姨和女孩关于“铺头生意”、“将来打算”的问题。女孩叫阿欣，在观塘一家制衣厂做QC，说话细声细气。她偶尔偷看阿声一眼，眼神带着点羞涩和好奇。
阿声机械地喝着冻柠茶，冰块碰撞杯壁的声音格外清晰。他看着阿欣低垂的眼睑，听着她谈论工厂的流水线，心里想的却是那个误入深水埗的冰冷身影，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那套此刻正躺在他油腻钱盒旁的昂贵西装。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攫住了他。眼前是父母期望的、社会认可的“正常”生活轨迹，而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真实渴望，却像深水埗午夜的暗巷，潮湿、隐秘，不见天日。
“阿声好勤力?！间铺头打理得好好，街坊个个都赞！”母亲自豪地向阿欣夸耀。
阿声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发僵。勤力？或许吧。但这份勤力能换来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他看着窗外深水埗熟悉的街景，霓虹初上，行人匆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在别人的剧本里扮演着一个名叫“陈峻声”的好儿子、好老板、以及未来的好丈夫。真实的那个他，被锁在深水埗的烟火之下，无人知晓。
“我……我去趟洗手间。”阿声找了个借口起身逃离。狭小的洗手间里，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了把脸。水珠顺着英挺的鼻梁滑下，滴在洗手盆里。他看着镜中湿漉漉的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疲惫。他摸出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按灭了屏幕。
这时周启明的办公室，气压低得如同风暴前夕。巨大的屏幕上，东南亚几个国家的货币汇率像失控的过山车，剧烈地上下跳动。红色的数字刺眼地闪烁着，警报声时不时尖锐地响起。
“泰铢守不住了！印尼盾也在跟着跳水！马来西亚那边情况更糟！”交易员紧张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背景是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喊叫声。
周启明站在巨大的屏幕墙前，双手抱胸，脸色冷峻如冰雕。他快速下达着指令，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澜：“抛掉我们手上所有相关短期头寸！对冲基金C那边什么动向？立刻联系曼谷分行，我要他们央行干预的第一手消息！”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每一个决策都牵动着数以亿计的资金。这种掌控全局、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感觉，曾是他赖以生存的兴奋剂。
然而今天，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如同水下的暗流，在他精密运转的思维中搅动。那套被送回来的西装，安静地挂在他公寓衣帽间的深处，像一个沉默的嘲讽。还有舌尖那顽固残留的、属于深水埗的鲜味……该死！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驱逐出去。
“周生，星展那边回话了，他们拒绝了我们追加保证金的请求，要求立刻平仓！”助理Lisa快步走进来，语速急促。
周启明眼神一厉：“告诉他们，按合同条款，我们有24小时缓冲期！现在平仓就是自杀！让法务立刻介入！”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香港本地号码。Charles眉头紧锁。这个时间点，谁会打他的私人电话？推销？还是……？
鬼使神差地，在Lisa汇报的间隙，他瞥见了那个号码。不是常见的推销号段。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念头闪过——会不会是……深水埗？那个面店？关于那套西装？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Lisa转身去传达指令的瞬间，伸手拿起了私人手机。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然而，就在他犹豫的刹那，交易室里传来一声更高分贝的惊呼：“泰铢跌破30了！央行放弃了！”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那一丝荒谬的杂念。周启明猛地放下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所有注意力立刻被拉回眼前更凶险的金融风暴中。那个陌生的号码，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阿声站在茶餐厅门口略显昏暗的灯下，晚风吹散了些许相亲带来的憋闷。相亲结束了，场面还算“和谐”。阿欣似乎对他印象不错，母亲和林姨更是喜上眉梢，约定了下次“饮茶”。阿声只觉得身心俱疲，比煮一天面还要累。
他拿出手机，看着收银台前拍下的那张干洗店单据。上面有周启明的名字和那个烫手的电话号码。那套西装像个定时炸弹，放在店里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必须解决掉它。
深吸一口气，阿声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按下了那个号码。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在深水埗嘈杂的街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他会接吗？那个冷冰冰的精英？接通了该说么？“周生，你套衫喺我度？” 听起来多么可笑。
电话响了七八声，就在阿声以为对方不会接听，准备挂断时——突然接通了！
阿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喉咙有些发干：“喂？周……”
“喂？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干练、带着明显职业化疏离感的女声，背景音是模糊但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和人声，“周先生现在不方便接听私人电话，我是他的助理Lisa。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阿声愣住了。满腔准备好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助理？他打的是私人号码，为什么是助理接听？
“我……我系深水埗‘陈记云吞面’嘅陈峻声。”阿声有些艰难地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周先生有套西装喺我铺头，我想问下佢……几时方便攞返？”他省去了对方主动送回来的复杂过程。
电话那头的Lisa显然也顿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检索信息。“陈先生您好。关于衣物的事情，周先生之前己经交代过我们处理了。如果您收到了清洁好的西装，那表示事情己经了结。周先生没有其他指示。请问您还有别的事吗？”她的语气礼貌，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和距离感，仿佛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售后。
阿声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了结？没有其他指示？意思是那套衣服……是丢给他了？还是根本不屑于再要？一股难言的窘迫和微妙的愤怒涌上心头。果然，两个世界。
“……冇了。唔该。”阿声低声道，声音有些发涩。
“好的，再见。”Lisa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忙音传来。
阿声站在深水埗喧嚣的街头，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熟悉景象，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疏离。那套昂贵的西装，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他刚才那一瞬间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或许，还能有点别的联系？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手机塞回裤兜。抬头望天，不知何时，浓重的乌云己经遮蔽了星月，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气息。一场酝酿己久的金融风暴正在撼动遥远的国度，而一场属于深水埗的夜雨，也即将倾盆而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己拨出的陌生号码，然后，长按，删除。就像删除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而在中环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顶层，周启明刚刚处理完一轮紧急危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安静躺着的私人手机，屏幕己经暗了下去。刚才似乎震动过？是错觉吧。他不再去想，注意力重新被屏幕上跳动的、关乎他职业生涯和巨额资金的数据牢牢抓住。深水埗的电话？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早己被金融市场的滔天巨浪彻底吞没。
只有城市上空越积越厚的乌云，无声地笼罩着灯火璀璨的维港，也笼罩着深水埗蜿蜒的窄巷，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骤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