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离城市时,林知夏把额头抵在车窗上。
玻璃外的霓虹渐次退成墨蓝的夜空,手机里陆淮的消息还停在“到了发消息,给你拍实验室的雪”。
她蜷在座位里,闻着自带的卤味包装纸味——那是小雨硬塞给她的。
说“回家必须带点城里的烟火气”。
老家的汽车站还和三年前一样,顶棚漏风的地方用塑料布补着。
她刚拖着行李箱走出闸口,就听见尖利的女声:
“哟!这不是知夏吗?”
王阿姨挎着菜篮冲过来,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瘦成这样!这小脸儿跟画儿上似的!”
她的羽绒服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藕粉色的高领毛衣——
那是陆淮挑的颜色,说衬她的新肤色。
王阿姨的手还在她胳膊上捏来捏去:
“小时候抱你还肉乎乎的,现在这胳膊细得像麻秆!在学校没吃饱吧?”
巷口的老槐树还在,树干上钉着她儿时刻的歪歪扭扭的“正”字。
推开门时,煤炉上的砂锅盖“咕嘟”响了一声,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的锅铲还滴着油:
“回来啦?快去洗手,刚卤好的鸡爪。”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高三时的样子,书桌上堆着旧习题册,床头贴着周杰伦的海报。
唯一的变化是窗台上多了盆多肉,叶片圆滚滚的,像极了她减肥前的脸。
母亲端着水果进来时,盯着她看了半分钟:
“瘦是瘦了,可这皮肤怎么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好?是不是在学校用了啥好化妆品?”
第二天早上是被邻居的寒暄吵醒的。
李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看见她从屋里出来,手里的针线筐差点掉地上:“我的乖乖!这是知夏啊?要不是这颗痣,我还真认不出!”
她凑近了看,“这眼睛,这鼻子,跟你妈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更俊了!”
午饭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隔壁的堂哥端着饭碗过来,嘴里塞满了红烧肉:
“妹啊,听说你在学校搞那个什么‘量子’?厉害啊!”
他上下打量着她,“就是太瘦了,婶子昨天还说要给你炖猪蹄补补。”
阳光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上,露出小臂流畅的线条,那是健身房里千万次举铁留下的印记。
傍晚去街口买酱油,卖杂货的张叔从柜台后探身:
“知夏回来啦?考上研究生就是不一样,这气质,跟城里姑娘似的!”
他递给她酱油瓶时,又加了句,“你爸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你在学校拿了奖学金,又瘦了这么多,不容易啊。”
夜里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客厅说话。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飘进来:
“你看知夏那皮肤,透亮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我昨天偷偷问了,她说没怎么保养,就是吃得健康。”
父亲低笑:“随你,你年轻时候皮肤也好。不过这孩子,总算没白熬那些夜。”
窗外的月光透过老槐树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放在床头柜的体重秤上。
那是她特意从学校带回来的,刻度依旧停在50.0KG。
但此刻她裹在奶奶缝的棉被里,闻着房间里淡淡的樟脑味,觉得比任何数字都更踏实的,是老家的烟火气,和这些带着惊叹的、温热的目光。
手机震动了一下,陆淮发来一张照片:
实验室的窗台上落满了雪,他的马克杯放在显微镜旁,杯壁上凝着水珠。
消息框里写着:
“老家的鸡爪好吃吗?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对了,你的新照片,我设成电脑壁纸了。”
她笑着回复,指尖在屏幕上敲出:
“好吃。就是被邻居们念叨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挺暖和的。”
被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花。
林知夏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王阿姨捏她胳膊时的惊叹,李奶奶凑近看她痣的慈祥,还有父母在客厅里轻缓的交谈声。
原来达成50KG的意义,不仅是镜中变美的自己,更是能带着这份从容,回到原点,让牵挂她的人看见,她真的把日子过成了发光的模样。
小年那天的晨雾还没散,林知夏就被母亲拽到院子里磨豆腐。
石磨沿上凝着白霜,她穿着母亲的旧棉袄,袖口卷得老高,露出小臂上流畅的线条。
隔壁张伯家的杀猪声远远传来,混着主妇们“小心烫”的吆喝,在南方特有的湿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慢点推,”
母亲往磨眼里添着泡发的黄豆,“你爸去镇上买红纸了,今年的春联让你写,大学生字好看。”
石磨转动的吱呀声里,她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
围裙上沾着昨晚灌香肠时的酱油渍——
那是她和父亲忙到半夜的成果,红通通的香肠挂在屋檐下,在晨雾里晃悠。
巷口突然炸开一阵笑闹,七大姑挎着竹篮闯进来,篮子里的冻米糖还冒着热气:
“知夏回来啦?啧啧,这皮肤白得像刚磨的豆腐!”
她捏了捏林知夏的脸,又转向母亲,
“她婶子,我跟你说个正经事,前街老李家的儿子从深圳回来了,研究生学历,跟知夏多般配……”
林知夏正往滤布里倒豆浆,闻言手一抖,滚烫的浆水溅到手腕上。
母亲连忙拿抹布擦,嘴里说着
“急什么,孩子还小”,
七大姑却不依不饶:
“不小了!我像她这年纪,老大都会打酱油了!初六一桌饭,见个面总没错……”
院子里的腊梅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露水。
林知夏盯着飘在浆水上的油花,突然开口:“七大姑,我有对象了。”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手里的木勺“哐当”掉进陶盆,七大姑张着嘴,冻米糖的碎屑掉在围裙上。
隔壁传来王婶剁肉的“咚咚”声,衬得院子里格外安静。
“啥?”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什么时候的事?哪里人?做什么的?”
“就……学校的同学,”
林知夏的脸比屋檐下的香肠还红,“学物理的,叫陆淮。”
她想起昨晚视频时,陆淮身后的实验室亮着冷光,他说“过年要做个重要实验,回不去了”,语气里带着歉意。
七大姑半天合上嘴,突然拍着大腿笑:
“好啊!藏得够深!啥时候带回来看看?”
母亲却皱着眉,往她碗里夹了块刚出锅的豆腐:“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家里是哪里的?父母做什么的?”
林知夏扒拉着碗里的豆腐,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陆淮很少提家里,只说在波士顿有亲戚,每次视频背景不是实验室就是图书馆。
她含糊道:“他家……在外地,具体我也没细问,我们就是一起做研究。”
这时巷口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刚买的糖葫芦跑过,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李奶奶拄着拐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糯米粉:
“知夏妈,帮我看看这粉够不够做年糕……哟!听说咱们知夏有对象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下午就传遍了整条巷子。
她去井边打水时,总能听见隔壁婶子们的议论:
“听说那男孩是研究生,跟知夏一样厉害”“就是不知道家里条件咋样”
“知夏这孩子有主意,不像咱们村那些丫头”。
井绳在她手里晃悠,映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脸,想起陆淮说过
“等你想知道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心里像被井水浸过,有点凉,又有点痒。
年三十的鞭炮声破晓时,林知夏正在贴春联。
父亲调的浆糊还有温度,她踩着板凳,把“量子纠缠迎新春”的横批贴歪了点——
那是陆淮昨晚视频时笑着出的主意,说“应景”。
母亲在屋里炸圆子,油锅里的滋滋声混着收音机里的黄梅戏,香得人首咽口水。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是陆淮发来的红包,附言:
“给阿姨叔叔的拜年钱,替我多吃点红烧肉。”
她看着那个数字,突然想起早上七大姑塞给她的红包,里面是崭新的一百元,用红毛线捆着。
年夜饭摆满了圆桌,父亲开了瓶老酒,母亲往她碗里堆了小山似的鸡块。
电视里的春晚正唱着歌,林知夏咬着圆子,突然觉得嘴里的甜有点涩。
母亲又问起陆淮的家,她刚想开口,陆淮的视频请求就打了进来。
“叔叔阿姨新年好!”
屏幕里的陆淮穿着毛衣,身后是波士顿的雪景,“知夏,替我敬叔叔一杯酒。”
父亲有些拘谨地举着酒杯,母亲却盯着屏幕看:
“这孩子长得真精神,跟知夏真配……家里都好吧?”
陆淮笑了笑,镜头微微晃动,似乎身后有人叫他。
“都挺好的,”他很快转回来,“实验室有点事,先挂了,知夏,照顾好自己。”
视频挂断的瞬间,母亲叹了口气。
林知夏低头扒饭,看见碗里映出自己的脸,想起白天七大姑说“谈恋爱得知道根知底”,又想起陆淮总是避开的眼神。
窗外的烟花突然炸开,映红了整面墙,也照亮了她心里那点藏在红包和春联背后的、小小的困惑。
屋檐下的香肠在烟火光里晃悠,磨盘上还留着早上的黄豆渣。
林知夏嚼着母亲做的米糖,甜味在舌尖化开,却觉得这年味里,除了灶火的暖、街坊的热络,还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像陆淮没说完的话,也像她没问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