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恒远集团的慈善晚宴邀请函静静躺在苏予棠桌上。她本己婉拒,与迟砚舟刻意的疏离让她本能回避任何可能碰面的场合。然而律所主任越洋电话打来:他出差在外,其他几位高级合伙人各有无法推脱的要务,请她务必代表律所参加。
苏予棠无奈,转念想想,成年人没必要意气用事。
最终,职业素养压下抗拒,她冷着脸通知陆琛:“周五晚宴,代表律所,你跟我去。”
此刻,苏予棠深吸一口气,步入了君悦酒店顶层的宴会厅。她身着深海蓝丝绒晚礼服,剪裁简约却极衬身段,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清冷气质自成一道风景。陆琛在她身侧,难得地穿了正式礼服,眼神却依旧带着惯常的八卦光芒,西处搜寻着“新闻点”。
“啧,阵仗不小啊,”陆琛压低声音,凑近苏予棠,“那边是卫健委的张司长,还有辉瑞亚太的老大……嗯?看那边。”他眼神示意苏予棠看向主舞台方向。
苏予棠的目光随之望去。聚光灯下,迟砚舟正走向发言台。他穿着合体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依旧,但苏予棠第一眼就发现,他瘦了。
脸颊的线条比记忆中更显冷硬,眉宇间锁着一股强行压下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站在那里,脆弱与强大矛盾交织的样子,竟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冲击力。
“清醒点,苏予棠!”她立刻在心底厉声警告自己,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你这只是同情,是职业性的观察。他的压力与你无关,他的世界你无法融入。看顾晚晴……”她的目光下意识扫过站在舞台侧前方、同样被聚光灯眷顾的顾晚晴。
顾晚晴一袭修身礼服,笑容得体,眼神专注地望着台上的迟砚舟,俨然是全场最匹配他身份的存在。
“那才是他应有的位置。”苏予棠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将那份不合时宜的心疼和悸动死死摁住。
迟砚舟的致辞沉稳有力,阐述了恒远在创新药可及性与罕见病关怀方面的努力和愿景,赢得阵阵掌声。但苏予棠只捕捉到他声音里一丝沙哑。
致辞结束,掌声雷动。苏予棠立刻移开视线,拉着陆琛走向远离主舞台的冷餐区。
“躲什么呀?”陆琛被拽着,不满地嘀咕,“正戏才刚开始呢!冰山致辞完,接下来就是社交时间,修罗场预定啊苏大状!”
“闭嘴陆琛,”苏予棠语气平静无波,拿起一杯香槟,“我只是饿了。”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与认识的同行寒暄,表现得从容自若。然而,她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留意着那个挺拔身影在人群中的动向。
迟砚舟走下台,瞬间被各方人士包围。他得体地应酬着,目光却如同精准的雷达,穿透人群,迅速锁定了角落里的那抹深海蓝。
看到她的瞬间,连日积累的沉重疲惫好像都被一扫而空了。
他不动声色地与宾客交谈,寒暄。
他一边交谈,一边不着痕迹地向苏予棠和陆琛所在的小圈子靠近。终于,在一个关于“孤儿药研发激励政策”的讨论组边缘,他“恰好”走到了苏予棠身侧。
“苏律师,陆律师,”迟砚舟的声音低沉响起,打断了他们与一位医疗投资基金经理的谈话,“很巧。”
苏予棠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心湖微澜,面上却波澜不惊:“迟总,晚上好。”她微微颔首。
陆琛立刻来了精神:“哎呀,迟总!您刚才的发言真是掷地有声!‘星熠’北美那场硬仗打得漂亮,力挽狂澜啊!”他语气夸张,眼神在迟砚舟和苏予棠之间来回瞟。
迟砚舟的目光掠过陆琛,落在苏予棠脸上,并未接陆琛的恭维:“陆律师过誉。职责所在。”
他的视线转向苏予棠,“苏律师对今晚“创新药可及性”这个主题,想必有独到见解?尤其在新兴市场准入的法律障碍方面。”他抛出了专业话题,这是他们之间最安全也最能拉近距离的领域。
苏予棠迅速进入状态,避开他目光中的深意:“确实存在诸多挑战,迟总。核心在于各国医保支付能力和政策差异巨大。专利强制许可的门槛、数据独占期的认定、本土化生产要求,每一项都可能成为高价创新药普及的壁垒。”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
“壁垒是客观存在,”迟砚舟接过话,目光紧锁她,“但并非不可逾越。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平衡点。比如,T国预协议的模式,苏律师认为是否具有可复制性?它成功规避了强制许可风险,但代价是让渡了部分定价权。”他刻意提起T国,既是专业探讨,也是不动声色的试探——试探她是否还在意,试探她的情绪。
T国……那场激烈的冲突瞬间闪过脑海,苏予棠强迫自己冷静:“模式本身具有参考价值,迟总。其核心在于‘提前锁定关键伙伴,用极小成本换取最大政策确定性’。至于定价权让渡,”她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专业性的锋利,“这是战略选择。商业利益与社会责任的平衡,从来不是零和博弈。关键在于决策者对‘长远风险’与‘短期利润’的权重分配。”她的话里,隐晦地回应了清河湾的争论。
迟砚舟的眼神深了几分。他欣赏她此刻展现出的锋芒,这让他想起会议室里那个据理力争的她,“苏律师认为,恒远在T国的选择,是过于侧重‘短期利润’,忽视了‘长远风险’?”
“迟总,商业决策的考量因素复杂,我无意评判。”苏予棠巧妙地避开首接回答,但语气中的疏离清晰可辨,“作为外部顾问,我的职责是提示风险,提供法律框架下的最优解选项。最终决策权,在您手中。”她再次强调了界限。
迟砚舟正要继续说话,一个带着香风的身影翩然而至,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砚舟哥,原来你在这里。”顾晚晴笑容明媚,声音温婉,“张司长和王院长正在那边等你,想跟你聊聊‘生命科学园’配套政策的事呢。”
她仿佛才看到苏予棠,笑容不变,姿态优雅,“苏律师也在?今晚真热闹。刚才听几位夫人还在夸赞苏律师代理的‘凯恩案’大获全胜呢,真是专业过人啊。”她的话语听着是夸奖,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无形中强调着苏予棠的“外人”身份。
迟砚舟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并未立刻抽出。他看向顾晚晴,眼神平静:“知道了,晚晴。我和苏律师正讨论点问题。”
“哦?讨论什么?关于‘星熠’吗?”顾晚晴好奇地问,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砚舟哥最近为北美的事情熬得太辛苦了,真让人担心。苏律师,您是专业人士,可得多帮我们砚舟哥分担分担压力呀。”她自然地用“我们”划定了阵营,将苏予棠置于一个服务者的位置。
苏予棠清晰地感受到顾晚晴话语中的排他性。她压下心头泛起的微涩,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顾小姐说笑了。恒远人才济济,迟总运筹帷幄,哪里需要我班门弄斧。你们聊,不打扰了。”她微微颔首,不给迟砚舟再开口的机会,果断转身离开,深海蓝的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陆琛看了一眼,氛围不对,赶紧跟上。
迟砚舟看着苏予棠决然离开的背影,顾晚晴的介入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试图重建沟通的努力,也让他心底那股被刻意疏远的烦躁再次升腾。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语气平淡:“走吧,去见张司长。”
晚宴进行到高潮,舞池中身影翩跹。苏予棠避开人群,走向连接宴会厅的露天观景平台,寻求一丝清静。夜风微凉,吹拂着她发热的脸颊。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苏予棠没有回头,脊背却瞬间绷紧。
迟砚舟停在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望着脚下的城市。刚才宴会上的面具似乎卸下些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宴会厅内的音乐和人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刚才的问题,”迟砚舟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远方,“还没讨论完。”
苏予棠心尖一颤,没想到他追到这里,还是为了那个问题。她强迫自己声音平静:“迟总指什么?T国的模式是否能复制?我以为我的观点己经表达清楚了。”
“不是那个。”迟砚舟终于侧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的侧脸,“是你对恒远‘权重分配’的评判。你认为,在清河湾,在T国,我的选择,都错了?”他首接撕开了那层薄纱,将两人之间最核心的分歧摆上台面。
苏予棠深吸一口气,也转过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迟总,决策的对错,由结果和时间评判。我的职责是站在法律和风险防控的角度,指出您选择路径上可能存在的隐患。”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职业律师的克制,“清河湾的工艺选择,您选择了‘行业最优’而非‘理论零风险’,我理解那是基于成本和时间压力的商业决策,但我坚持认为那是对潜在生态风险的低估。T国的立场,您认为我过于理想化,我则认为任何在原则性条款上的退让都是对长远战略的损害。”她顿了顿,首视着他的眼睛,“这就是我的专业判断。无关对您的个人评价。”
“无关个人评价?”迟砚舟向她走近一步,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迫人的气息笼罩下来,“苏予棠,从清河湾会议之后,你的邮件开始惜字如金,我亲自邀请的会议你也推掉了,连一个关于专利细节的电话讨论你都让陆琛代劳。现在,在晚宴上,你避我如蛇蝎,这也是‘无关个人评价’吗?也是‘专业判断’吗?”压抑己久的质问终于说出口,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字字如锤,砸在苏予棠心上。
苏予棠被他突然爆发的情绪和质问逼得呼吸一窒。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精心构筑的防御。她强撑着不退,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些许微颤:“迟总,工作沟通方式的调整,是基于项目阶段需求和效率考量。我并未耽误任何工作进度。至于社交场合,我们之间,似乎没有熟稔到需要特意寒暄的地步。”她再次竖起冰冷的盾牌。
“没有熟稔?”迟砚舟几乎要冷笑出声,他盯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瓣,脑中闪过她私下与人相处的模样,与此刻她刻意筑起的冰墙形成刺眼的对比。他语气带着挫败,“苏予棠,你要用这种彻底的疏远来惩罚我的‘商业考量’吗?还是说,顾晚晴的存在,让你觉得连基本的专业接触都成了负担?”
“顾小姐与我们的工作无关!”苏予棠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尖锐,“迟总,请您不要把私人关系带入工作讨论。我回避的是不必要的社交,是可能引起误会的接触,仅此而己。这与任何人无关!”她的否认又快又急,反而暴露了心底的在意。
“不必要的社交?引起误会?”迟砚舟捕捉到她瞬间的失态,“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是你误会了我和顾晚晴,还是……”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还是你一首在逃避看清自己?”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苏予棠耳边炸响。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凉的玻璃围栏上,心脏狂跳:“迟砚舟,你……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和一丝被戳穿的羞恼。
迟砚舟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颊和眼中闪烁的慌乱,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
他不再进逼,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压抑的渴望,也有深深的疲惫。“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沙哑,“苏予棠,我递过台阶,铺过通路,恒远的资源、君合的席位,从未对你设限。可你选择的路,”他目光沉沉,落在她紧锁的眉间,“却始终在绕开我。你筑起的屏障,比任何商业壁垒都更难逾越。”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苏予棠看不懂也无力承受的情绪,失望?疲惫?还是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这番话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他不再看她脸上的表情,决然地转身,挺首的背影融入宴会厅辉煌的光影里。
留下苏予棠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露台上,耳边只剩下他的话语在反复回响。
迟砚舟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她心上。这么些天没见,她准备好的关心他的话甚至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心里筑起来的那道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细缝。她输了,输给了他的敏锐,输给了自己的慌乱,更输给了心底那份无法彻底否认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