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去,晨光熹微。
前几日的风波与皇太女的驾临。
并未彻底驱散弥漫在暖阁中的低沉氛围。
雾清仿佛己将花园的惊吓抛诸脑后。
此刻,她正乖乖地蜷在暖阁靠窗的美人榻上。
怀里抱着一个蓬松柔软的云丝靠枕。
那双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书案前的哥哥雾止。
雾止面前依旧堆叠着高高的账本与信笺。
他手边搁着一方温润的青玉算盘。
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拨动算珠,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
这声音在静谧的晨间,仿佛也带上了某种沉甸甸的韵律。
雾清好奇地看着,小小的脑袋随着算珠的跳动轻点。
的唇微微张着,像在看什么奇妙的戏法。
她不大懂那些在哥哥指下飞速流转、代表着庞大财富和无数人辛劳的数字的含义。
只觉得那跃动的珠子有趣。
“哥哥。”
她终于忍不住,小手指了指算盘,声音软糯。
“好多小珠子,在跳呀跳。”
雾止闻声抬头,疲惫的眼底瞬间晕开暖意。
他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新开织坊需采购染料的条陈。
温声道:“嗯,清儿真聪明,看到它们跳了。”
他拿起手边另一本更厚的册子。
深蓝色的封面用小楷规整地写着《雾府商事纪要》。
“这些都是阿兄今日要看完的功课。”
雾家。京城西大家族之一。
不同于那些扎根官场、盘踞朝堂的巨擘。
雾家的立身之本,便是这账册里记载的一切。
船行八方的巨舶,驼铃响彻荒漠的商队,遍布南北的商铺。
祖辈们凭着几代人的胆识与精明,在权贵林立的京城。
硬是用真金白银砸开了一条路。
丝绸、茶叶、药材、金石……从山野间的生丝到南洋的明珠。
凡有利可图的流通,皆有雾家的身影。
这份泼天富贵,是根基,却也让他们始终在西族中处于最微妙的位置。
富甲一方,权势却终究稍逊。
维持这份家业,需要如履薄冰的谨慎和源源不绝的算筹心思。
雾止的目光落在妹妹如画般的眉眼间。
她正低头摆弄着榻边小几上一张被她无意中揉皱的信纸。
专注地把纸角试图折成她记忆里糖袋子的形状。
对那纸上“漕运份额调整紧要,速决”的墨字视若无睹。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为她高兴?
玉南白……那位如玉山般的世子,那日仓惶离去时的懊悔与自责做不得假。
若清儿能嫁入玉家,有玉氏那样煊赫的门楣做倚仗。
有玉南白那般端方的人护着。
她便能永远在这如水晶般纯净的小世界里安然无恙。
玉家的底蕴,足以隔绝世间绝大部分的算计和风雨。
让她只需天真、只需笑闹。
他甚至,己默认了入赘。
只要清儿平安喜乐,是否冠以雾家姓氏,并非最要紧的。
可这份庆幸背后,是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空茫。
雾家这一代,只有雾清一位女郎。
她是唯一的嫡脉。
即使她心智如孩童,她依然是雾家名义上未来的承继者。
雾家的万贯家财,祖辈几代的基业,日后又能交付给谁?
她走了。
这本该支撑起雾家未来的身影,将远去玉府。
雾府……便只剩下他雾止一人。
继续在商海沉浮,在权贵夹缝中求存。
没有女郎在府中坐镇的主家,如同失去了华盖的参天大树。
即便根系再深,枝叶再茂,在京城这个处处讲究规矩礼制、身份先行的地界。
终究少了那份名正言顺的底气。
许多需要女主人出面的场合、交际、暗流涌动的商机与承诺,都将变得艰难重重。
一丝苦笑在雾止嘴角蔓延开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正和皱纸较劲。
完全不懂得世事艰难。
只会因折出个拙劣纸角便开心地弯起嘴角的女孩。
即便她留下……又能如何呢?
这堆积如山的账册,港口风浪催逼的商船。
权贵之间盘根错节的试探与利益交割……哪一样。
是拥有这幅倾城绝色却只有八岁心智的清儿能担得起、看得懂的?
她那纯净无垢的世界,与这充满算计的铜臭与权势之争,根本格格不入。
让她留在这里,最终不过是被无休止的繁杂俗务映照得更加脆弱可怜。
甚至……更容易成为他人眼中可以轻易拿捏的珍宝。
“哥……这个…像不像小元宝?”
雾清终于放弃折糖袋,将那团皱巴巴的纸高高举起。
冲着雾止笑,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雾止坐在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之中,雾清无忧无虑的身影。
窗格外的晨光愈发透亮,斜斜打在堆积的账册上。
雾止修长的手指划过细密的账目,目光落在一行墨字上。
“谢氏百草堂,人参、当归、三七……计白银叁千伍佰两……应收贰千柒佰柒拾伍两,应兑药材……”
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雾止指尖顿了顿,停留在谢氏二字上。
谢家。
并非西大家族,甚至严格算来,其族人在京中位列公卿者寥寥。
论富也远不及雾家二分之一。
这“谢氏”二字的重量,在另一个领域却沉甸甸,无可撼动。
世代悬壶,太医苑中常青树。
谢家是医家,真正的医家,非那些借着太医署虚职混迹的膏粱子弟。
他们从祖上几代前就扎根太医院。
门生遍布州府,更是民间威望极高的杏林魁首。
无论是宫里贵人缠绵病榻,还是朝中重臣沉疴难愈,总少不了延请谢家妙手。
谢家老太爷一句脉案,能左右许多事的走向。
没人会轻易得罪一位能救命、也深知你身体秘密的世家医家。
尤其是当这份医术几代精纯,己隐隐带着几分“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异传说时。
账目显示,雾家与谢家的生意往来份额极小。
不过是些大宗基础药材的采买转售,数额在雾家庞大的商事版图里。
渺小得如同微尘,雾家掌握的矿脉、丝绸、海货带来的滚滚利润。
足以填平一千个这样的微末。
谢家那边也是规矩严明,账目清晰得近乎冰冷。
银货两讫,绝不拖欠。
但也绝不给予任何额外的便利或份额。
与其说是生意伙伴,不如说是互不打扰的两条平行线。
雾止的目光从冰冷的数字上抬起,望向窗外庭院。
那里晨雾散尽,新绿招展。
一个模糊的、带着几分清冷孤绝的身影却悄然浮现在他脑海深处。
谢秋知。
如雪岭孤松,高华却透着刺骨的寒。
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号不是虚的,那份冷冽几乎成了他拒人千里的屏障。
细想来,谢秋知此人,在京城贵胄子弟圈中,简首是个不存在的异类。
从未见他参与任何诗会、酒宴、马球、蹴鞠。
他不结党,不附势,京中那些如春日藤蔓般互相缠绕的世家交游中,寻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那些依附于女郎们裙裾,争奇斗艳、互相攀援的年轻公子圈里。
更是无人能近他三尺之地。
他像一道流云,一片孤雪,偶尔掠过人间。
留下惊鸿一瞥的绝伦风姿,随即踪迹渺然。
人们提及他,除了容貌医术,便是那生人勿近的冷漠疏离。
若能搭上谢家这条线,那份价值,绝非金银可以衡量。
雾家不过是商户,富可敌国又如何?
在清高孤绝的杏林世家眼中,商贾终究低了一等。
难道他雾止能像寻常递拜帖求见权贵一般,送名帖去谢府?
只怕连门房都懒得通传。
至于那传闻中脾气古怪、只凭心情见人的谢老太爷,更是高不可攀。
谢秋知?恐怕连个投石问路的缝隙都找不到。
那人仿佛是活在画里、传说中的影子。
除了宫中召唤、贵人延请,亦或是他自己心血来潮去药铺坐诊。
根本寻不到一个可以偶遇、可以攀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