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到化不开的瘴气如同有生命的囚笼,将李暮死死困在其中。那一声声催魂夺魄的“暮儿”,如同无形的钩索,死死拽着他残存的理智,将他引向更深的、如同泥沼般的黑暗核心。泪水模糊了视线,脚下踉跄,胸腔里那颗心被撕扯得剧痛,他只知道拼命向前冲,追逐着那个刻在灵魂深处、早己消逝在血色记忆中的温柔剪影。
不知在灰白瘴幕中挣扎了多久,前方的雾气,骤然稀薄了许多。
一方不大的、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排开了浓重瘴气的空地,映入李暮模糊的泪眼。
空地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张……石头小凳?石凳打磨得有些光滑,像是某种旧时农家的产物,只是被强行搬移到了这密林深处。
而石凳上,竟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裳,样式简单朴素,宛如寻常人家的。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仅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她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手捧着一个古朴黝黑的陶土小瓮,正轻轻着,动作温柔得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这情景,与周遭的邪异瘴气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李暮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一盆夹杂着冰棱的冷水,兜头浇下!
那将他心神彻底击溃的、深入骨髓的呼唤声,消失了!
取代它的,是这片空地的死寂,和眼前女子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非人的寂静与……淡淡的哀伤?但这丝哀伤,在感知到他闯入的瞬间,迅速被另一种更为冰冷的气息覆盖。
巨大的失落和随之而来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与警戒感,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短暂的迷失!
“娘亲……”李暮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锣。他猛地摇头,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眼神瞬间恢复了鹰隼般的锐利和骇人的冷意,死死盯住石凳上的女子,“姑娘,你可曾见到我娘亲?方才……可是你在唤我?”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石凳上的女子动作一滞,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秀美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凝波,唇色浅淡如同初绽的樱瓣。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风情。
然而。
就在这张秀美面庞抬起的瞬间,李暮心中警铃疯狂大作!
那双眼!
秋水般的瞳孔深处,哪里有一丝半点人间的温情和柔弱?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得宛如万年寒潭的幽绿!如同被毒蛇盯住的感觉,瞬间爬满李暮的脊椎!那眼神里的疏离、漠然,与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构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就在李暮全身绷紧如弓弦的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突兀的、带着无尽戏谑与嘲弄的轻笑,突然从那女子嘴里发出。
紧接着,这轻笑迅速拔高,演变成一阵尖锐、放肆、饱含讥讽与得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空地上空回荡,撞击着周围的瘴气,如同无数把尖刀刮擦着人的耳膜!那秀美的脸上,此刻肌肉扭曲,樱唇咧开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眼中冰冷的幽绿光芒大盛,再无半分人形!
“娘亲?哈哈,可笑!天真!”女子笑声戛然而止,那双幽绿的蛇瞳玩味地盯着李暮苍白失血的脸颊和眼中那尚未彻底褪去的巨大悲怮,“只有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你以为你的声音能穿透阴阳?笑话!”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张脸明明在笑,眼神却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带着一种洞察人心弱点的残忍快意:
“我只是……轻轻拨动了你心底最深的、腐烂得不能再腐烂的伤疤而己。看来……那伤疤,还真是又深又臭啊!你的‘娘亲’,在你心里……还真是血肉模糊、痛彻心扉呢!啧啧啧……”
轰!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狠狠烫在李暮的心上!
十岁!那片永远无法摆脱的血色梦魇!那个永远无法挽回的贪玩下午!他迷失山林一天一夜后狂奔回家推开大门看到的炼狱景象!倒在血泊中瞪大眼睛的父母亲人!他身上还沾着那温热粘稠、令人作呕的、属于亲人的血液!那一瞬间灵魂被彻底撕裂、整个天空都崩塌的绝望和剧痛!
无数个夜晚哭喊着从噩梦中惊醒!
那是他心底永远无法愈合、也从未敢真正去面对的……腐疮!被他自己用无数层坚冰和血仇埋葬在最黑暗深处的创痛!
此刻,被这妖物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撕开!
李暮的双眼瞬间赤红如血!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怒火和撕裂般的屈辱!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右手己经紧紧握住了刀柄,青筋暴起!
“哎呀呀,生气了?”女子似乎对激怒他感到十分愉悦,语气更加轻佻得意,那纤细的手指悠闲地敲击着怀中的小瓮,“别急着动手嘛。你看,要不是你自己本就重伤失血,精神衰弱,心神失守……你以为我的‘无相惑魂音’,能这么容易就钻进你那……自以为坚固的心防?”
她目光瞥向李暮苍白失血的脸色和手臂被包扎的伤口方向,笑容更加扭曲:
“你那精纯的血气啊……啧啧,流了不少呢!真是……又可惜啊!真是天助我也!”
“你到底是谁?!”李暮的声音嘶哑如怒雷滚动,周身真气不受控制地奔涌震荡,试图将侵入心神的邪异杂念排挤出去。他强行让自己残存的理智聚焦——这妖物提到了赵阔!
女子歪了歪头,眼中幽绿光芒流转,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是谁?有趣的问题。不过……”
她话锋陡然一转,那张秀美绝伦的脸瞬间覆上寒冰,眼神里的怨毒和杀意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声音也骤然拔高,尖利如同鬼啸:
“在问我是谁之前,不如先问问你自己!问问你们这些卑鄙的人类!!为什么要害死我的文郎?!为什么要把瘟疫的脏水泼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将我爱的人……活活烧成灰烬?!!!”
尖啸声冲击着李暮的耳膜,也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神!原来如此!这瘟疫……果然是人祸嫁祸!但……烧成灰烬?!
不等李暮完全消化这信息,女子猛地站起身!青布衣裙无风自动,紧接着,裙摆下不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水桶粗细、布满青黑色菱形鳞片、强健有力的蛇尾!巨大的蛇尾在空地上摩擦盘旋,带起阵阵腥风!她的上半身依旧是绝色人形,但那份非人的妖异和恐怖威压瞬间成倍增长!
她双目赤红欲滴(那是燃烧的怨毒),厉声嘶喊,声音带着血泪般的控诉:
“贱民?伤害?哈哈哈哈哈!”她仰天发出一阵更加癫狂的惨笑,笑声中带着无尽凄凉,“好一个贱民!好一个死不足惜!这群愚昧无知、忘恩负义的蝼蚁!他们才是凶手!他们活该下地狱去给我的文郎陪葬!死不足惜?!太轻了!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应该魂飞魄散!受尽无穷无尽的地狱业火煎熬!!!”
巨大的蛇尾狂躁地抽打着地面,留下道道深痕,碎石飞溅!整个空地的瘴气都随之沸腾!怨气冲天!
李暮被这妖物的冲天怨气和滔天恨意震慑得后退一步,但也捕捉到了那凄厉控诉中关键的名字——“文郎”?她之前说“丈夫”?被村民烧死了?
就在这怨毒气焰攀升到顶峰时,蛇妖的声音却又陡然跌落,从癫狂的尖啸变成了一种近乎悲鸣的呜咽,充满了无边的绝望与刻骨的思念:
“可……可他们,还把我的文郎……烧死了……就在那火堆上……那么大的火……他为了护着我……就那么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她低头,无比温柔、无比珍重地用脸颊着怀中那冰冷的陶土小瓮,仿佛那就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羽毛:
“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他的一魄,被我强行留下了……”
这巨大的情绪起伏和极致的悲伤,让李暮紧握刀柄的手微微松动。他看着那蛇妖用蛇尾盘踞着石凳,用人类的上半身无比珍爱地抱着那个小瓮,那份深情和绝望,无比真实。她确实被伤得太深,失去了挚爱,仇恨让她疯狂,但那份爱意……也是真的。
“你的丈夫……”李暮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几分试探,“……秦文?他受了……很重的伤?还是……?或者,只是魂魄受了惊吓?”他试图引向希望的方向,眼前这蛇妖是解决瘟疫的关键,或许也是平息她疯狂仇恨的唯一钥匙。“我有一个朋友,医术极其高明,或许她能帮到你……”
“呵呵呵……呵呵呵呵……”蛇妖抬起头,泪水己经消失,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嘲弄,她看着李暮,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哪里……哪里还能医治?只剩下这一捧骨灰里……蕴藏着他的一魄……”她轻轻摇晃着小瓮,瓮中无声无息地逸散出几缕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带着纯净阳气和书卷气息的光点,与周围的妖异怨毒气息格格不入,却又被陶瓮牢牢收束着。
“普天下……哪还有药石能救只剩一魄的亡魂?”她抬起头,眼中那片冰冷的幽绿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点即将熄灭的微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疲倦和深深的眷恋:
“你问我是谁?我只是……灵山脚下,一条侥幸得了地脉灵力滋养,懵懵懂懂化出人形的……小青蛇。我不懂这世间险恶人心,不懂那虚与委蛇的为人处世……浑浑噩噩,流浪到了这柳溪村……”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的迷茫和……刻骨铭心的温暖:
“是在那个……杏花微雨吹满头的日子……我跌倒在村口的泥坑里,狼狈不堪……是他……”
蛇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遥远而柔和,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
“他叫秦文……人如其名,斯斯文文,是个乡野郎中,更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李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这妖物此刻讲述时,那刻骨的恨意在奇异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几乎带着圣洁光辉的爱意,如同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明。他知道,这是了解真相、也是找到破局关键的契机。空气里的瘴气似乎都因这份沉重的回忆而暂时凝滞。他站在不远处,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抱着骨灰瓮、沉浸在无尽回忆中的蛇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