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小凌)抱着冰冷的陶土小瓮,幽绿的蛇瞳望着远处的雾气,目光仿佛穿透了浓密的瘴气与时光,落回到那个早己消逝的春日。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恍惚,那份刻骨的怨毒与癫狂暂时隐匿,被一种沉浸往事时特有的温柔与懵懂所取代。
“小凌……是他给我取的名字……”蛇妖的指尖轻轻着粗糙的瓮壁,如同抚摸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那天……我化形不久,跌在村口的泥坑里,满身泥泞,笨手笨脚爬不起来。是他……把我拉起来的。”
她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
“他问我,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哪里懂这些?呆呆地看着他摇头……”
那秀美而冰冷的脸庞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初生孩童般的茫然。
“……然后他就笑了。很温和,像……像春天的溪水一样,暖暖的。”小凌的声音轻柔了些许,透着一种近乎依恋的追摹,“他看着我一身的狼狈,说了句‘看你身上脏兮兮、湿淋淋的样子,真是够凌乱的,小可怜儿的。’……后来,他总‘小凌’‘小凌’地叫我。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叫我的声音很好听,我就乐呵呵地应了。”
像是忆起了某种极其珍贵的回应,她幽绿的眼眸深处似乎滑过一丝微弱的暖意。
“咕噜噜……”她喉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拟声词,仿佛回响着初尝人间烟火时的声响,“他听见我的肚子在叫……就带我去吃东西。煎饼,好香好烫……馄饨汤,暖暖的……还有……甜的,糖葫芦!我从来……从来不知道世间有这样的滋味!”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孩子气的惊奇和纯粹的喜悦,那份从食物中获得的、朴素的幸福感甚至冲淡了此刻周围的阴森。
“从那以后……我就像个小狗皮膏药……缠着他……‘秦文、秦文,还有什么好吃的吗?’他就无奈地笑……”小凌微微垂下眼睫,似乎在重现当时秦文那带着宠溺和无奈的表情,“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我去尝那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李暮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掠过一丝异样。一个乡野郎中,自身也未必富裕,却对一个痴缠索食、来历不明的“傻姑娘”如此耐心……
“慢慢的……他教了我很多。不能用手抓热的吃,要用筷子……”小凌抬起手,纤细的五指在空中模仿了一下执筷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别人送东西要说‘谢谢’……撞到别人要说‘对不起’……买人家东西要给‘钱’……‘钱’……我还偷偷用树叶变了一些给他,他不收,还生气……”
她眼中闪过一丝委屈,随即又化为释然:“他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教我……告诉我人心善恶,告诉我何为羞耻,何为礼仪。我就傻傻地听,笨笨地学……学着……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这份重塑的过程,秦文付出的心血难以估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非人之物,要教导成符合世俗认知的样子……那其中蕴含的耐心与包容……
小凌抱着骨灰瓮的手臂收紧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陶瓮上,仿佛汲取着某种虚幻的温度。周身那股冲天的戾气消弭了,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馨甜与苦涩交织的柔情。
“然后……不知从哪天起……我总想着去找他,不再只是为了好吃的……看到他笑……我心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他看我的眼神……也好像……有了不一样的光……”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如同诉说着世间最珍贵的秘密,“一起吃饭……一起看日落……一起在小溪边散步……听他念那些我听不懂但很好听的句子……日子……过得很慢,又很快。每一天……都浸在蜜里。” 这是她从冰冷蛇躯到人身、再到一颗心的完整蜕变,秦文就是她唯一的引路人。
空寂的瘴气核心里,回荡着她梦幻般的声音。那份平凡的、细水长流的甜蜜,在此刻悲怆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动人而又如此……令人心碎。
“……他说……要娶我。”小凌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如同蜜糖陡然坠入万丈寒冰。先前的温柔瞬间冻结,被一种巨大而沉重的悲怆取代!那张秀美的脸上再次凝聚起浓烈的痛苦和恐惧,“那天……是我这一生……最幸福……也是最绝望的日子……”
“我以为……可以就这样……永远这样下去……”
“……可这爱……哪里被允许?” 小凌猛地抬起头,幽绿的蛇瞳望向仿佛永远被瘴气笼罩的天空,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控诉,“老天……容不下!世俗……更容不下!”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巨大的蛇尾躁动地拍打着地面:“我离开灵山太久了……那里是我的根本。没有灵山地脉滋养,我的妖力在持续衰弱……支撑人形的力量……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绝望和对命运的恐惧:
“偏偏……偏偏是在那一天!是我终于要成为他的新娘的那一天!当他在祠堂的烛火中、在满村乡邻的注目下……为我掀起红盖头……看着我……笑着对我说‘小凌,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娘子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看着他为我戴上红花的认真模样……我太激动……太欢喜了!”
就在这最不该的、最失控的时刻!
“……我的灵力……失控了!”
小凌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无边的悔恨与恐惧: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双腿……我无法控制地、显露出了……鳞片!蛇尾!!”
她猛地低头,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声音嘶哑尖锐:“我吓坏了!所有人都吓坏了!惊恐的尖叫!恶毒的咒骂!恐惧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我只能……只能拼命逃跑!逃进这林子深处!躲在这黑暗里!”
“……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我毁了他……”
“……可他没有放弃我!”
小凌捂着脸的指缝间,似乎有冰凉的液体蜿蜒而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感动:
“他……他居然偷偷跑出来找我了!他找到了蜷缩在林子里、瑟瑟发抖、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的我!”
“他说:‘小凌,别怕!没事的!我们离开这里!’”
“我看着他……他被乡亲们唾骂着‘疯子’‘被妖女迷惑’,但他什么都不顾……就要带我走!”
这情比金坚的誓言,此刻听来却像是最后的丧钟。
“可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小凌的语气陡然从感动的泣音转为冰冷彻骨的绝望!
“村子里的人……他们完全疯了!全然忘记了他生于此长于此!忘记了他这个乡野郎中曾经多少次救死扶伤!忘记了他曾背着药箱踏遍十里八乡的泥泞去给老人孩子诊脉!他们只认定了……”
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焚天的怒火与滔天的恨意!
“……他和妖物沆瀣一气!他自己也是妖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像疯狗一样追了出来!把秦家围得水泄不通!火把!锄头!菜刀!还有浸了黑狗血的网!他们要……杀死他!!!”
小凌的声音尖锐得如同淬毒的箭镞,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控诉:
“是我……是我强行冲散了人群,想把他抢出来带他远走高飞……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不做人了!”
“……可是……”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沙哑和虚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妥协与痛苦。
“……可是他却不肯走。”
小凌缓缓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那是血色的泪: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那么平静,却又那么坚决……他说:‘小凌,只有我的死,才能平息这场由我们引起的、必须被他们认为是“正义”的怒火。只有我的死,才能让他们找到宣泄的口子,也才能……保护你。’”
“‘答应我……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发泄……好吗?’”
“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我……那双……我永远无法拒绝的眼睛……”
“……我只能……松开他……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
巨大的蛇尾猛地高高扬起,带起凛冽腥风,轰然砸落在岩石上,石屑纷飞!她抱着骨灰瓮仰天发出凄厉到极点、如同厉鬼夜哭般的悲鸣:
“我——同——意——了——啊!!!!!” 这声惨叫,充满了被爱人亲自推向死亡深渊的绝望,和被自己承诺死死束缚的无法解脱的痛苦!
“……我原以为……一死而己。” 小凌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比方才的尖啸更加令人胆寒。那是……从地狱深处透出来的、冻结灵魂的彻骨冰寒和无边怨毒。
“一死之后……我带着他的尸体走……寻他的转世……再续前缘便是……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我等得起!”
“……可我万万没想到!!” 她的声音猛地尖锐,如同刀子刮过生锈的铁皮,充满了无尽的惊愕与滔天愤怒!!
“那群贱民!!那群忘恩负义、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们竟然……他们竟然用最恶毒的方式折磨他!!!”
“……他们……把他活活烧死了!!!!”
“……就在我的眼前!在村口的那堆大火上!!!”
“……他是在冲天的火焰里……被活活烧得哀嚎、挣扎……烧成……一捧焦黑的……骨头渣子!!!”
“……他们就……就围着火堆笑着看着……还有人往里面添柴!!!”
“……而我……我被自己愚蠢的承诺死死钉在那里!!!”
“……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凌的声音戛然而止,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似乎瞬间被无边的死寂取代。她幽绿的蛇瞳彻底变成了两潭冰冷的、燃烧着幽冥业火的血池!所有的泪水仿佛都在此刻蒸干!只剩下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
“……我答应了他……不报复……不找麻烦……”
“……可……”
“……那群贱民的死……不配用麻烦来形容!”
她慢慢低下头,眼神如同最粘稠的毒液,首首地刺入李暮的心魂深处,一字一句,带着最深沉、最怨毒的诅咒:
“……我就是要他们死!!!” 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
“……一个不留!!死——绝——!!!”
话音落下!
轰!!!
整个瘴气核心的空地剧烈地震颤起来!
周围那原本凝滞翻滚的灰白瘴气,瞬间变得漆黑如墨,如同沸腾的油锅!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焚烧骨灰、怨灵戾气的恶臭陡然爆发!
黑雾翻滚中,无数扭曲模糊的人脸在其中尖啸、挣扎、痛苦哀嚎!
那是柳溪村死于瘟疫的村民魂魄!被这滔天怨毒强行拘束,成为这邪术怨瘴养分的证明!
小凌抱着骨灰瓮,立于无尽怨毒戾瘴的核心,冰冷的蛇瞳死死锁定李暮。
灭顶的威压,如同万仞高山轰然压下!那是源于失去挚爱的无上悲痛与累积到极限的毁灭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