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那间阴冷的静室门口,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时——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石壁,和一张简陋的木板床。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玉燕的淡淡冷梅香。
除此之外,再无她存在的痕迹。
宫远徵僵立在门口,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茫然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凉。
人呢?
玉燕……去哪了?
用玉燕的话说,三天了,她要是死这,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人都臭了。
不过玉燕当然没有死。
角宫西院那间特意用来惩戒犯错侍卫的静室,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天光。
玉燕被宫尚角关在静室当晚,门便被无声地推开。
进来的并非送饭的仆役,而是两名身着黄玉侍卫服饰、气息沉凝的男子。
为首那人对着黑暗中那抹静坐的身影,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金玉侍卫,执刃大人有令,请即刻随我等移步。”
玉燕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意外。
她站起身,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微垂的眼睫掩去唇角那抹冰冷的讥诮。
宫鸿羽……果然等不及了。
她被悄无声息地带离了角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一处隔绝了所有喧嚣的僻静院落里,宫鸿羽负手而立,背影融入浓重的夜色。
“金玉,角宫发生的事,我己经听说了。尚角性子执拗,远徵又年幼不懂事,委屈你了。”
玉燕垂眸,声音平静无波:“属下不敢言委屈,是属下处事不当,惹公子动怒。”
宫鸿羽叹了口气。
“如今角宫风波未平,你留在那里,只会让尚角与远徵兄弟二人更加难以自处,也让你自己处境尴尬。况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充满“大义”。
“清风派暗通无锋之事刻不容缓。无锋爪牙日益猖獗,多耽搁一日,宫门便多一分危险。”
他顿了顿,看着玉燕低垂的眼睫,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思虑再三,与其让你在角宫受此煎熬,不如提前启程。你意下如何?”
玉燕心中冷笑。好一个冠冕堂皇。
既要把她这个“麻烦”扫地出门,又要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还要她心甘情愿踏上死路,甚至对他感恩戴德。
算盘珠子都要崩到她脸上了。
她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挣扎与不舍,最终化为一种认命般的决然:
“执刃大人深谋远虑,心系宫门安危,属下明白。只是……”
她声音微颤,带着几分哽咽恳求道:
“临行之际,属下斗胆恳请执刃大人恩准一事……属下想去后山,向雪公子当面道谢辞行。”
宫鸿羽有些犹豫。
雪公子?后山?
看来这丫头和雪宫那位真的牵扯不浅,这倒是个意外收获。
不过,一个即将踏上死路的棋子,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这点无伤大雅的“情意”,满足她又能如何?
“念你重情重义,准了。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最迟明晚,你必须离开宫门。莫要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明晚?
宫鸿羽的“慷慨”倒是给了她意外之喜。
玉燕恭敬行了一礼,旋即转身而去。
后山,雪宫。
寒潭依旧冰冷刺骨,雪无尘也依旧独自坐在潭边。
自那日目睹玉燕被宫尚角强行带走,他便如同被抽离了魂魄。
往日清冷澄澈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与化不开的郁色。
他能够明白玉燕为什么要离开,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像是被剜去了一块。
空得发疼,冷得刺骨。
也不知道玉燕现在如何了。
雪长老下了严令,不许他踏出雪宫一步,可想起宫尚角那天眼中翻腾的暴戾他若是对玉燕不利……
“雪公子。”
正当雪无尘内心煎熬不己时,一个熟悉又带着一丝疲惫沙哑的声音,骤然浇灭了他的心火。
雪无尘猛地抬头。
幽暗的冰灯光影下,玉燕身披一件素得近乎单薄的旧斗篷,孑然独立在不远处的风雪中。
她的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复杂的、他读不懂的情绪。
“玉燕?”
雪无尘几乎是瞬间起身,几步跨到她面前。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她,确认这不是幻觉,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生生顿住,手指蜷缩着收回袖中。
“你你怎么来了?宫尚角他放你出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玉燕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垂下眼帘。
“雪公子,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道别?”
雪无尘的心猛地一沉,清冷如雪的面容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你要去哪?是宫尚角逼你走的对不对?他把你赶出宫门了?”
玉燕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像即将碎裂的琉璃,脆弱的令人心碎。
“我一开始来到雪宫习武,便是因为执刃大人要派我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任务便自然提前了,最迟明晚,我就要离开宫门了。”
玉燕偏过头,这个角度正好可以让雪无尘看到自己眼中闪烁的水光。
“况且这样也好……反正徵公子也不再需要我了,不如趁早离开,还他们一片清净之地。”
离开宫门?
雪无尘瞬间联想到宫鸿羽的虚伪,宫尚角的冷酷,以及玉燕在角宫所承受的一切。
什么重要任务?分明是把她推出去当弃子!是宫鸿羽和宫尚角联手要除掉她!
“不行!”
雪无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决绝。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玉燕冰凉的手腕。“你不能去!那一定是陷阱!是宫鸿羽和宫尚角要……”
“雪公子!”
玉燕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选择。”
她的目光却流连在他清俊的眉眼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和温柔:
“雪公子……此一别,或许便是永诀。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拂。
玉燕生于宫门,长于宫门,毕生所学,皆为宫门死节。
世人皆教我如何舍身,唯有你……此恩此情,玉燕无以为报。”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发间取下一枚样式简单、却打磨得温润光洁的白玉簪。
“玉燕身无长物,唯有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心意……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也是唯一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若是公子不嫌弃,便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声音轻柔如叹息:
“愿公子平安顺遂。从此……岁岁年年,莫问归期……”
雪无尘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根的玉簪,透过温润的玉质,他仿佛触摸到她隐藏的所有眷恋与绝望。
“不,我不要这个……”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清规,没有去拿那根玉簪,反而猛地伸手攥住了玉燕的手腕。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
“别走……留下来!留在雪宫!我可以护着你!有我在,宫鸿羽和宫尚角……他们不敢……”
玉燕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不顾一切的冲动,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凄美、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
“雪公子的心意,玉燕感铭五内……只是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
她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镌刻在心底。“此去山川永隔,若有来世……玉燕定当……”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试图掰开雪无尘禁锢着她的那只手。
那自然是没有掰开的。
雪无尘看着玉燕红着眼睛故作坚强的样子,只觉得寒潭的风,也从未有这般刺骨。
让她走?
让她踏上那条宫鸿羽和宫尚角为她铺就的、通往黄泉的不归路?
那此刻……岂非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失去”的恐慌和剧痛,彻底将他淹没。
“不行!”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男女大防。
在玉燕惊愕的轻呼声中,他不由分说地首接将人打横抱起,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雪公子!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玉燕忍着笑意,用最轻的力气捶打着他的后背以示反抗。
雪无尘充耳不闻,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自己那张铺着厚实雪狐皮的床榻上,动作带着一种与方才霸道截然相反的轻柔。
“从现在起,你哪里都不许去,我会十二个时辰盯着你的!若是执刃和宫尚角敢为难你……就让他们先过我雪无尘这一关!”
玉燕的眼泪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落了下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带着真切的惶恐与哀求:
“不、雪公子,不可以这样,他们一个是宫门执刃,一个是角宫宫主,为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得罪他们……不值得的!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雪无尘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感情,首接将她揽入怀中。
“若是现在让你走了,我才会后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