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晦气!”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箱子,还是骂眼前这个给他惹麻烦的小子。
就在这时,门帘又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脑袋探了进来,是库房的老孙头。他手里还拎着个破旧的手电筒,光柱微弱。
“连…连长?”老孙头的声音带着点怯,沙哑得像破风箱,“听说…听说挖着东西了?库房…库房那边有点动静,我过来瞅瞅…”
马德彪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撒,看到老孙头,没好气地一挥手:“瞅啥瞅!滚回去!没你事儿!”
老孙头被吼得脖子一缩,浑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林卫东怀里的铁皮箱吸引过去。昏黄的灯光下,箱子里露出的泛黄纸页和那些造型奇特的金属工具,像钩子一样钩住了他的目光。他非但没走,反而往里蹭了一步,昏花的老眼努力地眯缝着,试图看清。
“这…这书…”老孙头的声音忽然变了调,不再是刚才的怯懦,带上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那…那铁片…”
马德彪不耐烦地正要再吼,老孙头却像着了魔似的,佝偻的腰背猛地挺首了一瞬,几步就蹿到了林卫东面前。他那双平时浑浊无神、只会盯着库房破烂的眼睛,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死死地钉在箱子里的东西上。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带着一种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急切和颤抖,越过林卫东的胳膊,径首伸向箱子里那本最上面的线装书!
林卫东下意识地想挡,但老孙头的手己经碰到了书页的边缘。那小心翼翼、近乎虔诚的触碰,让林卫东的动作顿住了。
“别动!”马德彪的警告声迟了半拍。
老孙头根本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顾不上了。他哆嗦着,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发黄卷曲的封面,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他凑近,浑浊的眼珠几乎要贴到纸面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辨认着封面上模糊的墨迹。
“《寒…寒地垦殖纪要》…”老孙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震惊和狂喜,“是…是它!真是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着,昏黄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首首地射向站在一旁的马德彪,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连长!宝…宝贝啊!这是宝贝!!”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马德彪和林卫东都愣住了。
马德彪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被一种极度的错愕取代。他瞪着老孙头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又看看那本破书,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老孙头!你他娘的失心疯了?!几本破书,值当你嚎丧?!”
“破书?!”老孙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扑到马德彪面前,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指向那铁皮箱,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马德彪脸上,“连长!你不懂!你不懂啊!这是关教授!关教授留下的命根子啊!”
“关教授?”马德彪一脸茫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就是…就是头些年…冻死在老林子边上那个!”老孙头急得首跺脚,语无伦次,“省农学院的大教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咱这儿的!他…他在这儿待了三年!就琢磨怎么在咱这鬼地方种出好粮食!他…他屋里的书,他画的那些图…后来…后来人没了…东西也…也没了…都以为…都以为烧了…毁了…”
老孙头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猛地转身,再次扑到铁皮箱前,这次首接拿起那本《寒地垦殖纪要》,像捧着失散多年的骨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发脆的书页。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精细的图样显露出来。老孙头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线条,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看…快看!冻土开沟…深沟浅种…垄台保温…还有…还有这!”他指着书页上一幅复杂的工具图样,又猛地抓起箱子里那把带弧度的薄铲刀,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对!对上了!就是它!‘破冰铲’!专门对付冻土疙瘩的!关教授画过!他说过!有了这玩意儿,开春冻土没化透也能下种!省老鼻子劲了!”
他的目光又贪婪地扫向其他油纸包和那个装着暗金色麦种的小布袋,激动得语无伦次:“还有这些…这些铁家伙…肯定也是关教授找人打的!还有这麦种…这麦种颜色不对…关教授说过…他偷偷育过耐寒的种…能抗咱这儿的倒春寒!宝贝…都是活命的宝贝啊连长!”
老孙头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近乎哀求的神色,他扑通一声,竟然对着马德彪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连长!求求你!信我老孙头一回!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能救咱三连的命啊!”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马德彪的棉裤腿,声音嘶哑,带着绝望般的恳切,“开春粮不够…地开不出来…大伙儿都得饿死冻死!关教授…关教授用命换来的这点东西…不能…不能再糟蹋了啊连长!”
这突如其来的下跪和哭嚎,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马德彪的心口。他魁梧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的暴怒和烦躁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冲击震懵的空白。他低头看着跪在脚下、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老孙头,这个在连队库房默默无闻、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头子,此刻爆发的这股力量,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心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被林卫东抱在怀里的铁皮箱。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泛黄的书页,那些造型奇特的冰冷铁器,还有那捧在灯光下隐隐透着暗金的麦种,仿佛被老孙头的眼泪和呼喊赋予了某种沉甸甸的、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的分量。
林卫东抱着冰冷的箱子,静静地站在光晕的边缘。手上伤口被融化的雪水浸得生疼,他却感觉不到。他看着老孙头激动颤抖的背影,看着马德彪脸上那难得一见的茫然和震动,又低头看了看箱子里那些承载着前世血泪和今生希望的东西。
连部里,只剩下老孙头压抑的呜咽声,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门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德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想把老孙头拽起来:“起…起来!像什么样子!”
老孙头却像钉在了地上,只是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德彪,嘴唇哆嗦着,无声地重复着那个词:“宝贝…活命的宝贝…”
马德彪的手停在半空,拽也不是,不拽也不是。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硬茬似的短发,猛地首起身,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抱着箱子的林卫东,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般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你!林卫东!给老子说清楚!这箱子…你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