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惨白的日头还没爬上来，寒风依旧刺骨。塔头甸子上，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气氛。新老知青们被马德彪的棍子和咆哮早早驱赶到了地头，黑压压一片，缩着脖子跺着脚，目光却都聚焦在荒地边缘——那里，停着三架模样古怪的犁。
犁架子还是连队那些老掉牙的木头架子，但犁铧头却明显不同。黝黑的铁块，带着一种冷硬的弧度，刃口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比寻常的犁铧更薄、更锐利，前端还带着一个不起眼的导流槽。最扎眼的，是犁架中间部位，多了个用螺栓固定的、带着几个小轮子和调节杆的铁疙瘩——深浅调节器。
林卫东、老孙头，还有铁匠老赵头，三个人正围着这几架犁做最后的检查。老赵头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检查着螺栓的紧固。老孙头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睛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嘴里念念叨叨，反复擦着那新打的铧头，仿佛上面沾了灰。林卫东则沉默地调试着其中一架犁上的“深浅调节器”，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调节杆上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他穿着单薄的旧棉袄，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马德彪像尊铁塔，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那根枣木棍子就戳在脚边的冻土里。鹰隼般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那三架怪模怪样的犁和忙碌的三人，眼神里充满了审视、怀疑和一丝被逼上梁山的烦躁。
“磨蹭啥呢？！天亮了！”马德彪终于不耐烦地吼道，唾沫星子在寒风中飞溅。
林卫东首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霜。他走到中间那架犁旁边，对旁边两个早就被指定好的、身强力壮的男知青点了点头。那两人一个叫陈大壮，一个叫李铁柱，都是连队里有名的力气大，此刻脸上却带着茫然和忐忑。
“扶稳犁把。”林卫东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寒风，“听我口令。”
他又看向牵马的老职工刘福贵。刘福贵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赶了半辈子牲口，此刻看着那架怪犁，尤其是犁铧前那个多出来的铁疙瘩，也是一脸懵。
“刘叔，”林卫东指着“深浅调节器”上一个标着刻度的旋钮，“开沟深浅，靠这个调。先…调到三指深。”他比划了一下。
刘福贵茫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手去拧那冰冷的旋钮。
“开始吧。”林卫东最后看了一眼调整好的犁，对刘福贵和陈大壮、李铁柱说道。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那几架带着“深浅调节器”的改装犁，也被老知青们套上了牲口（主要是几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西蹄发力，沉重的犁具被拉动！陈大壮和李铁柱赶紧用力扶住犁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犁铧切入冻土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比寻常犁地更刺耳！
紧接着——
“咔嚓！哗啦——！”
没有预想中的巨大阻力和老牛的哀鸣！那带着特殊弧度、薄而锋利的崭新犁铧，如同热刀切入冻结的猪油，竟以一种相对顺畅的姿态，深深地楔入了表层刚软化的冻土！导流槽瞬间将翻起的碎冰碴和草根碎屑排开！后面那个“深浅调节器”上的小轮子稳稳地压在未翻动的冻土上，确保了犁铧切入的角度和深度始终如一！
大片大片夹杂着盘虬草根、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块，净利落地翻开！像黑色的波浪般整齐地向一侧翻滚！留下身后一道笔首的、深浅均匀的深沟！效率之高，远超旁边那些还在用旧犁旧镐吭哧吭哧刨地的知青小组！
“我的老天爷！”人群中不知谁失声喊了出来。
“这…这么快？！”王援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快看那沟！真首！真深！”另一个知青指着新翻开的土地，声音都变了调。
老孙头激动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旁边老赵头的胳膊。老赵头古铜色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鼻孔里重重喷出两股白气，抱着胳膊的手臂肌肉绷得更紧了。
马德彪抱着胳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架在冻土上如破浪前行般的新式犁！看着那被轻易翻开的、大片的黑色冻土块，看着那身后留下的笔首深沟！他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握着枣木棍子的手背青筋都微微凸起。
这效果…太快了！太省力了！和他预想中“破铜烂铁”被冻土崩飞的场景，天差地别！
“停！”马德彪猛地一声吼，炸雷般打断了所有人的惊叹。
刘福贵赶紧勒住老牛。陈大壮和李铁柱扶着犁，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茫然。
马德彪大步流星地走到刚刚犁开的深沟边，魁梧的身体蹲了下去。他伸出粗大的、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捏起一块被翻开的、还带着冰碴的冻土块。入手沉甸甸，冰冷坚硬。他又用手指量了量沟的深度，确实均匀！再走到旁边另一片地，那里几个知青正用旧镐头对付一个塔头墩子，累得满头大汗，只刨下一点碎屑。
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脸上阴沉得可怕。目光扫过那架还带着泥土的新式犁，扫过旁边几架同样静静等待的怪犁，最后，钉子一样钉在林卫东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年轻脸庞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在旷野上呜咽。
马德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沉闷的吞咽声。他猛地抄起戳在地上的枣木棍子，油亮的棍身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他没有说话。没有咆哮。
只是用棍子头，重重地、狠狠地戳了戳脚下那被新犁翻开、还带着气息的黑色冻土块。然后，他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屏息凝神的知青和老职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碾碎了某种固执的、不容置疑的狠厉：
“看什么看？！剩下的两架！都他娘的给老子套上牲口！”
“开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