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灰蓝色的天幕低垂,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林家小院里,空气凝滞。周桂兰强撑着从炕上爬起来,被林雪梅搀扶着,裹着家里最厚实的棉被,坐在堂屋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藤椅上。她的烧退了些,脸色依旧蜡黄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是死死盯着正在收拾行囊的儿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大半。
林卫东的行李极其简单。一个半旧的、打着补丁的帆布旅行袋,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上海”字样。里面塞着两身换洗的旧衣服,一件父亲留下的厚实旧军大衣(这是他唯一开口向母亲要的),几双厚袜子,一本卷了边的《赤脚医生手册》,还有母亲硬塞进来的几个干硬的玉米面窝头和一小包粗盐。旅行袋旁边,放着一个同样斑驳的绿色搪瓷脸盆,盆里放着一个掉了不少搪瓷的缸子,一柄牙刷,半块肥皂。
林雪梅低着头,把一个小小的、用碎花布缝成的针线包塞进哥哥的旅行袋侧兜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哥…都…都装好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卫东“嗯”了一声,拉上旅行袋的拉链。他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
“妈,”他看着母亲浑浊无神的眼睛,“按时吃药。听大夫的。雪梅,”他转向妹妹,“照顾好妈,也…照顾好自己。进了厂,机灵点,手脚勤快点,少说话,多做事。哥…会写信回来。”
周桂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枯瘦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隔着棉袄都能感觉到力道。她喉咙里嗬嗬作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滚落,砸在林卫东的手背上,冰凉。
林雪梅再也忍不住,扑在哥哥背上,压抑地哭出声来。
林卫东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水光也被强行压了下去。他轻轻掰开母亲冰凉颤抖的手,那枯枝般的手指带着绝望的力量,最终还是被他坚定地、一根根地掰开了。
他站起身,背起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旅行袋,拎起搪瓷脸盆。
“走了。”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不再看母亲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和妹妹哭得蜷缩起来的身影,转身,大步跨出堂屋的门槛。
天光微明,灰蓝色的寒气弥漫在小院里。低矮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像凝固的眼泪。院墙角落那株光秃秃的老枣树,枝桠狰狞地伸向天空。空气冷得吸一口,鼻腔都生疼。
林卫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门外,是1974年深冬的京城清晨。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哨音。灰墙、灰瓦、灰蒙蒙的天空,构成一幅冰冷单调的画卷。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公鸡打鸣,更添了几分凄清。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低矮的门洞里,母亲周桂兰瘫在藤椅里,像一尊迅速失去水分的泥塑,眼神空洞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妹妹林雪梅站在母亲身边,单薄的身影倚着门框,脸上泪水纵横,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压抑着崩溃的哭声,另一只手却倔强地朝他挥动着,一下,又一下。
那挥动的手,在灰暗的背景下,像一个绝望的求救信号,又像一个无言的告别。
林卫东猛地转过头,不再去看。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带,将冰冷的搪瓷盆换到另一只手,迈开腿,踏上了胡同里冻得硬邦邦的泥路。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胡同里响起,单调、清晰、沉重。
啪嗒。啪嗒。
每一步落下,都踩碎一地寒霜。他瘦削却挺首的背影,裹在旧棉袄和父亲宽大的军大衣里,迎着凛冽刺骨的北风,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胡同口那片被灰霾笼罩的、更加广阔的未知冰原。寒风掀起他军大衣的衣角,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的战旗。
永定门火车站。
这里早己不是车站,而是一片沸腾、混乱、被巨大离愁别绪和茫然未来所裹挟的海洋。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望不到边。刺眼的高音喇叭一遍遍重复着激昂却空洞的口号,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尖锐的哨音、失控的哭喊和焦躁的呵斥声中。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坚决响应伟大领袖号召!”
……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劣质烟草味、食物的气味(主要是冷硬的干粮)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气息。穿着各色棉袄、背着五花八门行李的年轻人,像被驱赶的羊群,在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和民兵的指挥(或者说推搡)下,缓慢地、艰难地向站台方向蠕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麻木、茫然、恐惧、强装的兴奋,还有决堤的泪水。送行的父母亲人哭喊着,追着,试图把最后一点吃的、用的塞到即将远行的儿女手里,又被维持秩序的人一次次粗暴地推开。
林卫东背着旅行袋,拎着搪瓷盆,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逆着人流艰难前行。他目标明确——站台东侧,那几节挂着“北京—哈尔滨—兵团专列”牌子的绿皮车厢。那里聚集的人,气息更显粗粓,行李里能看到镰刀、锄头的轮廓,气氛也更压抑一些。
他挤过一个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着母亲不肯松手的女知青;躲开一个被父亲猛拍肩膀、红着眼吼着“给老子争气”的壮实小伙;绕过几个聚在一起、脸色惨白、低声交换着对北大荒恐怖传闻的男生。
终于,他看到了那块用硬纸板写着“XX师XX团”的简陋牌子,被一个穿着臃肿棉军装、脸色黝黑、神情严肃的中年汉子高高举着。牌子周围,己经聚集了二十来个同样年轻的男女。气氛沉闷,几乎没有人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几个男知青蹲在地上,茫然地抽着劣质烟卷。女知青们大多眼圈红肿,互相依偎着取暖。
林卫东走过去,将街道开的证明递给那举牌子的黑脸汉子。汉子接过,扫了一眼,尤其在那“见义勇为牺牲”几个字上停顿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林卫东过于平静的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用粗哑的嗓子低吼了一句:“林卫东?到那边等着!点名上车!”
林卫东点点头,走到那群沉默的羔羊边缘,放下行李,靠着一根冰冷的站台柱子站定。他微微合上眼,隔绝开眼前这片喧嚣混乱的末世景象。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同样的站台,同样的混乱,他当时是怎样的?是麻木的绝望,还是被口号煽动起的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记不清了。只记得深入骨髓的冷,和火车启动时,站台上骤然爆发出的、山崩海啸般的恸哭。
“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汽笛,像巨兽的哀嚎,撕裂了嘈杂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