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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杀气腾腾的下马威，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彻底浇熄了新知青们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残存的委屈。大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在炉膛里噼啪作响，还有门外呼啸的风声。
“还杵着干啥？等着老子给你们铺炕啊？”马德彪一声吼，“滚进去！找地方！熄灯号一响，都给老子躺下！明天一早五点，哨子响，操场集合！迟到一分钟，早饭甭吃了！”
如同被鞭子抽打，新知青们如梦初醒，慌乱地拎着行李，像受惊的兔子般涌向那两排散发着浑浊气味的大炕，在昏暗的光线和炕上老知青们沉默的注视下，开始笨拙地寻找着能容身的空隙。
林卫东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掠过马德彪那张写满风霜和严厉的脸，掠过那烧得通红的炉筒子，掠过这巨大、昏暗、散发着原始生存气息的集体空间。空气里的浑浊气味、冰冷的炕沿、角落里堆积的农具（几把磨损的锄头靠在墙边）、还有连长手里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一切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带着前世记忆里冰冷的烙印，却又无比真实地砸在感官上。
他微微吸了口气，那混合着汗臭、煤烟和牲口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
然后，他拎起自己的旅行袋和脸盆，迈开脚步，走向左侧男知青那排大炕。目光冷静地扫过炕上那些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审视的老知青面孔，最终在一个靠近炉子、相对干燥但也更靠近门口寒风位置的炕角，看到了一点空隙。
他走过去，将冰冷的搪瓷盆放在炕沿下，旅行袋塞进炕洞（一个不大的空间，用来放些杂物）。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周围慌乱格格不入的沉稳。
炕上旁边一个裹着破旧黄棉袄、胡子拉碴的老知青，正眯着眼卷旱烟，看到林卫东这架势，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沙哑地笑了笑：“嘿，小子，胆儿挺肥啊？马阎王的棍子没把你吓尿？”
林卫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拂了拂炕沿上的浮灰。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他解开旧军大衣的扣子，脱下，小心地叠好，放在炕头属于自己的那点狭小空间上。然后，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在炕沿坐下，闭上了眼睛。
屋外，北风的怒号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拍打着糊满旧报纸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呜的尖啸。屋内，浑浊的气息包裹着身体，炉火在远处噼啪作响，新老知青们压抑的呼吸声、低语声、整理铺盖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身体的疲惫和寒冷阵阵袭来。
林卫东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马阎王？
烧火棍？
北大荒？
很好。
这盘棋，落子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寒风裹挟着雪沫，从糊着厚厚旧报纸的门窗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发出尖锐的、永不停歇的哨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每一个试图入眠的神经末梢上。大宿舍里，浑浊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劣质煤烟、汗臭、脚臭、发霉被褥和某种陈年污垢混合的气息，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凝成实质。几十条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躯体挤在冰冷坚硬的大通铺上，辗转反侧，草席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咳嗽声、偶尔一两声被冻醒的抽气声，交织成这片黑土地上的第一夜安魂曲。
林卫东背靠着冰凉的土坯墙，闭着眼，却没有睡。身体极度疲惫，寒冷丝丝缕缕地钻进骨髓，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寒铁。他无声地运转着前世在冰天雪地里锤炼出的那点微末吐纳功夫——与其说是功夫，不如说是一种对抗严寒、集中精神的笨法子。每一次缓慢的吸气，冰冷的、带着浑浊味道的空气沉入肺腑，都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每一次悠长的呼气，则将体内那点可怜的热气尽可能深地压向西肢百骸，延缓冻僵的速度。
耳朵却在黑暗中敏锐地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
炕头靠近炉子的地方，传来低低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交谈，是几个老油子。
“…瞅见没？新来那小子，姓林那个，有点门道儿。”一个沙哑的声音，是那个卷旱烟的老知青，林卫东记得他叫赵大锤。
“屁门道儿！马阎王吼那嗓子，脸都没白一下，装大尾巴狼呗！”另一个声音嗤笑。
“装？”赵大锤的声音带着点玩味，“你装一个试试？那眼神，跟冰窟窿似的，没点东西，出不来那眼神…跟头年冻死在老林子里的老狼一个样…”
“扯犊子！再狼性，不也得趴这大炕上啃窝头？明儿个下地开荒，看他能挺几垄沟！”
“赌点啥？我看他…没准能整点动静…”
“赌个屁！睡觉！明儿还得喂那帮大爷的‘烧火棍’呢！”
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鼾声渐起。
另一侧，靠近门口风口的位置，是新来的几个男知青，低低的抽噎和压抑的抱怨断断续续。
“…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吗？冰窖子…”
“…我手…冻得都没知觉了…”
“…我妈要知道…呜呜…”
“…睡吧…省点力气…明天…明天还不知道咋熬…”
林卫东的嘴角在黑暗中极轻微地扯了一下。冰窟窿里的老狼？这个赵大锤，眼睛倒是毒。他缓缓睁开眼，视线穿透昏沉的光线，投向对面女知青那边的大炕。同样拥挤不堪，几个模糊的身影蜷缩着。前世，三连的女知青里，冻伤、累病、甚至被欺凌的，不在少数。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生存，是这里的第一课。而他要做的，远不止是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