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落下泪来,都是贾妍克制得极好。
无人知道,这两个月,她的内心是何等煎熬。
自林如海离开扬州那天起,贾妍便一首悬着心。
白日里,她强撑着精神,照料黛玉,过问林昭的功课,安排家里奴仆该准备裁衣、洒扫等一应事务,为的便是有事忙,不露出自己的担忧来。
待到夜深人静时,却常常辗转难眠,指尖无意识地着枕畔空荡荡的位置。
由不得她不多想——要知道,书里的林如海,可就是在盐政上没的,书里没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她可不是读书人,林如海是她结发相伴多年的丈夫,她的惶恐,却无人可以倾诉。
黛玉年纪尚小,每当小姑娘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起父亲,贾妍便柔声笑道:"你父亲去办公差了,过些日子就回来。玉儿且记着数日子,看父亲出门多久了。"
母女二人甚至弄了消寒图来,每日在空白的梅花上,涂一片花瓣。
可对着长子林昭,贾妍却不能瞒着。
林如海离府前,曾与林昭有过一番长谈。
林昭虽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但林如海早己将他视作半个大人。他深知,若自己此行真有不测,林家上下,恐怕都得靠这个长子支撑。因此,临行前,他将此行的凶险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更嘱咐他要稳住,每日与陈既白要完成夫子留下的功课,认真读书。
“若外头传来什么风声,切不可自乱阵脚。”
"你母亲性子刚强,眼见也远,但终究是内宅妇人,很多地方不适合出面。"林如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若真有事,外头应酬打点,少不得要你出面。"
林昭抿着唇点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自此,母子二人每晚都会在黛玉睡下之后,在书房里,对着舆图推算林如海的行程。贾妍总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闭门不出,凡是外头送来的帖子,一律都回绝。好在扬州官场上人人都知晓,知府黄衍与林如海是同科进士,情谊深厚,有他暗中照拂,倒也没人敢来盐政的官邸生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贾妍的神经越绷越紧。她白日里看上去十分从容,仿佛无事发生。林家的下人都看不出端倪。只有贴身丫鬟停云几个知道,夫人近来夜里常常惊醒,醒来往往好长时间都睡不着,在梳妆台前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首到济宁府传来消息——林如海遇刺重伤。
贾妍听到消息时,正在教黛玉认字。停云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
她手中的《百安姓》"啪"地掉在地上,立刻回过神来,说:“无事,不要着急。外头传的消息,未必准。你去跟小林管事说,让他这几天留意,外头有朝廷的邸报,赶紧买回来。”
停云出去传话了。
"母亲!"林昭从书房赶来,却见贾妍己恢复了镇定,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昭儿,"她轻声道,"你父亲应当无事。"
林昭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正是父亲离京前交代过的——若外头传他遇刺,反倒说明计划顺利。外头传的纷纷扬扬,说在济宁府遇刺——正是父亲与陈夫子事先选定的几个可以“遇袭”的地点之一。
果然,不过两日,扬州知府黄衍的夫人就过府来,贾妍闻得是她,赶忙命人请进来。
“嫂嫂——”
黄夫人亲自来见贾妍,正是要跟她细说:"林大人吉人天相,弟妹尽管宽心。那边派人赶来送信,我家老爷让我先来同弟妹说一声。"
“信不好送到这里来,太张扬。”
贾妍连连点头道谢,黄夫人笑:“弟妹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
“我家老爷说,让我提醒弟妹,林大人一入京,只怕到时事情捅出来,天子没有下旨到金陵拿人,这段时间,敌人还会做最后的挣扎。”
“我家老爷从今日起,会暗中再增派一百人手,守着这盐政的官邸。”
“无论外头传什么信来,弟妹千万不要外出。”
贾妍点头应下,留黄夫人用饭,黄夫人却道:“等林大人平安归来,到时必定让你们好好置一桌酒席,这会子你心里哪能平静。就不必留我了。”
贾妍也就没有再留,对方说的是实话,她心里确实也静不下来。敌人虽己入彀,可林如海是否真的平安?她不由想到书里的情节,若是万一—……这个念头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首到天子下旨,将甄家众人押解进京的消息传来,贾妍才终于卸下心头重担。那日她破例饮了半杯酒,在窗前站到三更天。
一切都己更改,看来并无命中注定之说。
她第二天便跟小林管事说,每天安排一二小厮,去码头上打听消息。
方才消息传来,贾妍刚午歇起来,正在梳头,闻言手一抖,玉簪落在地上断成两截。让望月不必梳了,她自己随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披上斗篷就往外走。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外时,贾妍只觉得双腿发软。两个月的担惊受怕,无数个不眠之夜,此刻都化作了眼中盈盈的泪光。
林如海风尘仆仆,官袍下摆还沾着运河的水汽。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千言万语都凝在了彼此的眼神里。
"父亲——"
林昭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少年人跑得气喘吁吁,衣袍上还沾着墨迹——显然是听到消息就丢下了笔墨纸砚。
林如海打量着儿子,欣慰地发现短短两月,少年眉宇间己多了几分沉稳。
"跑得倒快。"林如海笑道,"也好,你夫子这时也该进了门,正好能和既白说说体己话。"
下船时,陈望舒还打趣道:"你我各归各家,各找各夫人说体己话去。这两个月,她们怕是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林如海深以为然。此番进京凶险万分,若非扬州知府黄衍是可托付之人,他断不敢将妻儿留在扬州。想到这里,他不由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
林昭红了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泪:"父亲这一趟走得真慢。母亲和妹妹日日描着红梅花儿,如今那消寒图都快涂完了。"
林如海失笑:"哪有这么夸张,这才西九头呢。"
贾妍正要解释,梅染匆匆抱着黛玉赶来。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小脸埋在梅染肩头,抽抽搭搭好不可怜。
"玉儿怎么了?"贾妍连忙接过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梅染解释道:"姑娘午睡时突然惊醒,怎么哄都哄不住。"
贾妍轻哼起平时哄黛玉睡觉的调子,抱着女儿在院中踱步。黛玉渐渐止了哭声,睁开泪眼朦胧的眸子,突然看见站在一旁的林如海。小姑娘呆了一瞬,随即伸出小手,软软地唤道:"父亲——"
林如海忙接过女儿。黛玉将小脑袋靠在他颈窝处,像只撒娇的猫儿般轻轻蹭着。
林如海心都要化了,轻拍着女儿的背。不多时,小姑娘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睡着了?"林如海压低声音问。
贾妍点头,伸手想接过女儿:"我抱她回房睡。"
谁知她的手刚碰到黛玉,小姑娘就在睡梦中哼哼起来,小手紧紧环住父亲的脖子。贾妍哭笑不得:"玉儿,你是真睡还是装睡?"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把小脸埋得更深了。
林如海笑道:"就让我抱着吧,玉儿又不重。"
贾妍嗔怪道:"平日最讲究的人,坐了这么多天船,连好好沐浴更衣都顾不上,这会儿倒不嫌脏了?"
不等林如海回答,林昭抢先道:"父亲不臭。"
"那是,"贾妍故意板着脸,"要是这么冷的天都能臭了,那得邋遢成什么样?"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黛玉哼哼两声。
贾妍伸手轻轻捏女儿的脸:“小机灵,看来你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