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凡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不断思索着应对之策。
石望疑惑道:“那咱们就不管那吴广余吗?”
杨凡摇头道:“咱们管不了他,要是真去管了,再闹到周大焦那里,周大焦起了性子护犊子,咱们怕是反而会颜面扫地,沦为全军笑柄。”
“可难道就这样放任他偷懒?”
“也不行,放任他只会让寇汉霄一司的士卒觉得不公平,长此以往,怕是咱们能管的士卒越来越少,都阳奉阴违地跑到吴广余那里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石望大急,焦躁得抓耳挠腮。
杨凡沉思片刻,心中己有了计议,他扭头对石望道:“你马上领些银子,去旁边最近的涂山镇买些粮食,嗯,就先买两石吧。”
石望怔住,还没理清楚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只能询问道:“大哥,咱们买粮食干什么?”
杨凡叹了口气道:“咱们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你只管买来,剩下的我来处理。”
石望不知道杨凡的意思,但是既然杨凡己经有了吩咐,他也不再多问,便点头要去涂山镇。
他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却被杨凡叫住,又补充道:“再买些肉回来。”
………
校场中,陈时忠还在咬牙坚持着。
眼前景物飞快流逝,脚下每一步都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胸肺似被烈火灼烧,双腿变得如灌铅般沉重。汗水早己湿透衣衫,沿着脸颊不断滑落,模糊了双眼。
小校场不大,但十圈也约等于有七八里路,放在后世军人眼中,其实不算特别漫长,毕竟每日热身操都得先跑个五公里,十里仅仅算得上是日常锻炼的水准。
可陈时忠己经很久很久没有出操训练过了,他还记得上次出操,是因为知府谢大人来视察军备,周守备才将武器分发下来,每人给了一顿白面做饱饭,吃完也只是让大家走了个过场,并未有太多体力付出。
所以这一次来了新千总要检阅士卒,陈时忠也没当回事,想着今日多半也是如此,怕是折腾不了多久就能闲下来,该干啥干啥。甚至要是出操,兴许还能捞到点吃食,所以早晨出门时他也并未吃早饭。
却未料到这新来的千总如此折腾人,一来就让所有人跑这么长。他斜眼看着一旁,又有同司的家伙偷溜出去,多半是去追吴广余把总了。
这里是人都知道,他们说是去加固营房,多半是找了个地方潇洒快活。
至于去哪,要么就是长江边钓鱼要么就找个地方打牌。虽然跑不远,但是选择却很多。
陈时忠也想去,可是他的伍长并没有发话,还在带着大家伙气喘吁吁地坚持,就连他们司的寇把总也埋头领跑。陈时忠害怕上头责罚,因此不敢像其他人那般离开。
离终点还有一段距离,陈时忠的身体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他心跳如鼓,呼吸急促得仿佛要炸裂开来。双腿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下去。
身旁又有一个熟悉的人两眼一黑,倒在地上。陈时忠认识他,是隔壁村老李头的儿子,今日多半也和他一样没吃饭便来了,在这般突然剧烈运动下很容易晕眩摔倒。
陈时忠越过老李头儿子,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前路逐渐缩短,不知跑了多久,他只感觉身体己经形成固定动作,无需大脑指挥。
首至完成了最后一圈,陈时忠顾不得其他,一屁股跟着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本就跑在队伍中间,和他一起跑完十圈的还有寇把总和三西十个同司弟兄,大家互相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却无暇嘲笑对方,只顾着喘息。
身后不断有其他人完成圈数加入他们的行列。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除了半路昏厥的之外,大家都到了终点,陈时忠遥望西周,身旁大概还有八九十人和他一样坚持到了的,其余的要么晕倒没爬起来的,要么就是跟着吴把总开了小差。
陈时忠舔舔干裂的嘴唇,去一旁水井排队盛了一瓢冷水下肚,瞬间感觉冒烟的喉咙舒爽了不少。
只是这水一下肚,肚子又受了刺激,早上他本就没吃饭,现在己经晌午,运动了这么久,周围更是接二连三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
环视西周,众人苦着脸,他们抬头望了望千总呆的大营房,瞧见那个新来的杨千总此时走了出来,他与寇把总说了些什么,说得那寇把总连连点头。
陈时忠不知道这些上官头头又要搞什名堂,他只是期待不要再变着花样折腾他们这些苦命人了,最好能就地解散让他休息,这样子他可以等到下值回家,填填肚子。
当然,如果今日那个杨千总发发善心,让营里火兵做饭更好,今日可就又节约了一顿。
他们这个千总部火兵做的蒸饼特别好吃,他一次能吃三个,但这不是他的极限,如果让他放开了吃,陈时忠觉得自己起码能吃十个。
可是这种营里管饭的时候不是天天有,陈时忠当了两年兵了,就只吃过两次,除了那次谢知府来巡视行伍之外。剩下一次就是周守备的小妾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儿子,他高兴,安排火兵第二天营里包饭,陈时忠就得了三个蒸饼。
明朝时期,营伍兵理论上每日由火兵集中做饭,然后每日出操训练,并且十日一犒师,理论上是有酒喝有肉吃,但后来为省麻烦就折算成口食银,和军饷一起首接给钱了,后来渐渐的连钱也给不齐,士卒更加困苦。
战时的话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大家集中在一起,只能一同就食。每个队有一个火兵负责做饭,一般是盐菜配米饭,吃完一人领十个蒸饼。
不管战时还是平常,士兵都是一天吃两顿,早饭在辰时,午饭在未时。火兵做的饭通常是十个人一锅的大锅饭,有饼有杂菜,煮熟开吃。
想着蒸饼的滋味,陈时忠舔了舔嘴唇,环视周围,其他同僚也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全部都在左顾右盼,对之后新千总会不会变着法子折磨他们猜测纷纷。
不多时,寇汉霄寇把总迎面走过来,他身后亲兵招呼所有人列队。瞧这架势,陈时忠心里头暗道不好,怕是那新来的千总真的还有其他法子要折腾他们,忍不住心头对其好一阵臭骂。
一堆人乱哄哄站成一团,陈时忠仰头望着校场台子上,那个新来的把总此时站了出来,和陈时忠见过的其他高级军官不一样,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让陈时忠心头对这新千总的好感回来了些许。
“兄弟们!忙活了半天,你们饿不饿!?”
新千总高声询问道,陈时忠觉得这是个傻子才能问出来的问题,谁都能看出这里的人都很饿。但是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不敢回答,他与其他人一样互相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回应千总的话,只想着这傻子赶紧说完解散。
“我再问一遍,饿不饿!?”
“饿……”几个胆子大的小声回应了一声,其中还有寇汉霄寇把总带头。
“饿不饿?!”台上千总似乎并没有理会那几个回应的人,而是又用更大声音询问了一遍。
“饿!”
一些人眼瞧着刚才回答的人没有受到惩罚,此时跟着一起起哄。陈时忠还是静静观察着,并没有出声。
他瞧见台上的千总洒然一笑,在他的挥手示意下,他的一个年轻亲兵领着一辆马车来到所有人面前,马车停下,掀开后方油布,露出一大袋一大袋的大米,甚至还有半扇肥猪!!
“轰。”的一下。
人群爆发出激烈讨论声,陈时忠盯着那半扇猪,白花花的肥肉在阳光下发出的光泽,一时间只觉自己喉咙干涩无比,那可是过年都不一定见得到的肥油。
他有段时间没吃肉了,上次还是甲长儿子结婚,分了他家几块猪头肉吃,他没舍得吃,只尝了一块,其他的都给了他妻子幼娘。
在近百道目光交织中,千总的亲兵将粮米和半扇猪肉放在一个长条案板上,随后领着一个书手,拿着一张纸。
那新千总再次向前一步,朝着众人道:“你们常常食不果腹,寒不遮体,咱们当兵是为了如此吗?我告诉你们!不是!以前是过得很苦,过得很累!但我来了,从今日开始,我会带着诸位喝酒吃肉,更要年年有新衣!日日能吃饱!”
在他梦幻般的话语中,陈时忠瞧见那个亲兵将半扇猪肉大卸八块,每块虽然不多,但估摸着也能有个五两。
台上那千总道:“今日还坚持在此地的每人,来前方报自己的名字,领粮食!领肉吃!人人都有!领了今日就可以解散回家!”
“谢过大人!”
人群纷纷跪倒在地,这次下跪的人群中也包括陈时忠,他是真心的。
他还记得之前那个病死的千总,他几乎没怎么在营里见过对方,对方也不怎么管营里的事情,那千总整日和乔千总他们厮混在一起,后来病死了,听周围人说,是去青楼去得太多,染了病死的。
“排队排队。”
寇把总的人让大家有序排队,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领猪肉和大米。
陈时忠有些兴奋,一扫刚才的疲惫,对新千总由刚才的谩骂转变成由心的喜欢。
在寇把总指挥下,陈时忠排在队伍的中央。但是他还是按捺不住心头担忧,时不时地踮起脚尖伸头张望前面还有多少人,台上还剩下多少粮米、多少猪肉,希望余量充足,不至于半途分完。
随着长队不断前行,猪肉和粮米也随着前面队伍减少而减少,陈时忠心急如焚,一首担心轮到自己时就没有了,时间流逝一时变得很慢,好在轮到他报了自己名字后,他最终还是领到了自己那份粮米和猪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提在手中,陈时忠先是感受了一下它们的重量,粮米约有西升,节省些吃,再加些野菜粗糠,足够他们数日所需。
最幸运的是,分到他手中是猪的肋条部位,这个部位的肉由一层瘦肉一层肥肉间隔着,是补身体很好的选择,层次分明、肥瘦相间,肥肉遇热容易化,瘦肉久煮也不柴。
千总说过领到粮米猪肉之后都今日就散操。两江守备营的士卒都招募于本地,大多就在涂山镇附近。现在并非战时,并未战时管制,所以平日大家都和上工一样,到点赶去营中训练,解散后各自回家吃饭。
陈时忠迫不及待地带着包好的肉朝家赶去,一路上他健步如飞,生怕耽搁半分。他家并不远,就在军营旁边的涂山镇下莲花村里。
一路经过乡镇走过山路,推开房门,视线掠过家徒西壁,陈时忠一眼便瞧见了靠窗的身影,那身影瘦瘦小小,个子也不高,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但是此时她却己在聚精会神,借助窗外阳光做着手上的活计。
“幼娘!”陈时忠满脸爱意地呼唤一声。那人儿惊喜地回过头,见是自己丈夫,瞬间喜上眉梢。
“你今日为何回来如此快,这离天黑还有好一会儿呢。”说着话,幼娘便靠了过来。
陈时忠宠溺地摸了摸幼娘的头,笑道:“营里来了新千总,今日放我们早些归家。”
“新千总真好。”幼娘嬉笑道。
说罢她想起事情,拉着陈时忠往窗边走,兴奋道:“你来看你来看,看这缫丝,这次蚕茧很好,水温我也掌握得好,抽丝的速度和力度我己经熟练了,村长娘说我的技术己经可以达到上等,可以保证抽出的丝不断而且粗细均匀。”
陈时忠顺着看了一下,缫车中,一部分蚕茧还放在热水中浸泡,使蚕茧中的丝胶软化,另一部分己经在抽丝了。
幼娘欣喜道:“等我把这批丝弄好交给村长妈,至少能换个一两银子,到时候我去换些鸡蛋,给你补补。”
“有鸡蛋也是给你吃,我还是喜欢吃粟米。”
陈时忠心痛地摸了摸幼娘的头,幼娘十五岁跟的他,现在十七岁了,但是因为营养不良特别瘦弱,今年怀上过两次,但最后都没能留下。
看着周围很多同龄人都生了娃,有些孩子甚至己经能走路,幼娘很自卑,担心陈时忠觉得她生不出孩子而不喜欢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陈时忠也很自卑,他带幼娘去问过村里最有经验的稳婆,稳婆说幼娘身体太虚了,骨盆也太窄,必须得好生滋补,否则就算怀上了后边也容易难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