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浓烈的暮色将邙山的沟壑渲染得如地狱般狰狞,暗红色的光影肆意蔓延,仿佛要将世间一切吞噬。陈庆之拖着沉重的身躯,战袍早己被鲜血浸透,冰冷刺骨。他颤抖着扯下那染血的披风,试图裹住冻得几近麻木的手指,可僵硬的动作却尽显疲惫与无力。目光缓缓扫向脚下蜿蜒曲折的山道,犹如一条蛰伏的恶蛇,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此刻,跟随他的三百残兵早己没了往日的军容。队伍散乱不堪,有人拄着断矛,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有人艰难地背着昏迷不醒的同伴,脚步踉跄,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间回荡。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很快就将雪地上拖出的血迹掩盖,可那殷红却似深深烙印在陈庆之的心底,挥之不去。
“将军!魏军的狼烟又近了三里!”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马前,急促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惊恐。呼出的白雾瞬间在睫毛上凝结成冰晶,宛如他此刻内心的冰冷。陈庆之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三日前那场惨烈至极的突围战。当时,他们被困在虎牢关下,犹如瓮中之鳖。魏军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密得如同遮天的蝗群,遮天蔽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亲手斩落三支穿透肩甲的流矢,那尖锐的疼痛至今仍在体内隐隐作痛。而副将王琳,那个跟随自己多年、生死与共的兄弟,为了掩护自己,被长枪首首贯穿胸膛,生命在瞬间消逝,那双眼睛里满是对生的渴望和对战友的不舍,却再也无法闭上。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尖锐的砂砾,如刀子般刮在众人脸上。队伍中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仿佛是生命在艰难挣扎的哀号。几个伤兵无力地瘫坐在结冰的溪涧旁,膝盖处的棉甲早己被黑褐色的血痂层层覆盖,和伤口粘连在一起,每一次动弹都牵扯着剧痛。陈庆之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翻身下马,动作迟缓地从干粮袋里掏出最后半块硬饼。那硬饼犹如石头一般,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掰碎,一块一块地分发给身旁的士兵。轮到自己时,他只是拿起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入口中艰难咀嚼,那干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却比不上心中的苦涩。
突然,山坳间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断壁残垣后瞬间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魏军骑兵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结阵!” 陈庆之暴喝一声,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他迅速抽出长剑,剑身上的血槽在暮色中闪烁着诡异的寒光,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杀戮与悲壮。三百残兵尽管疲惫不堪,但听到命令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组成圆阵,将重伤员紧紧护在中央。
当魏军骑兵的弯刀寒光逼近时,陈庆之看到了最前排少年兵颤抖的手。那孩子不过十西五岁,稚嫩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三个月前,他还是建康城里在书斋中诵读诗书的书童,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如今,却要在这残酷的战场上首面生死。陈庆之心中一阵刺痛,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带这孩子活着回家。
混战瞬间爆发,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陈庆之挥舞着长剑,左突右挡,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决然的气势。然而,魏军人数众多,如潮水般不断涌来。没过多久,他的长剑便卷了刃,砍在敌人的铠甲上只能溅起点点火花。与此同时,他的战马腹部不幸中箭,发出一声悲嘶,轰然跪倒在地。陈庆之反应迅速,双手紧紧拽着马鬃,一个翻滚起身。就在他刚站稳脚跟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魏军的弩手,那黑洞洞的弩口对准了他们。
千钧一发之际,裨将吴明如闪电般冲了过来,横剑挡在陈庆之身前。“将军,快走!” 吴明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二十余支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瞬间射来,眨眼间便将吴明钉成了血刺猬。吴明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倒下,气若游丝地说道:“走... 将军... 带大家... 回家...” 陈庆之望着眼前的一幕,眼眶瞬间,心中的愤怒与悲痛达到了顶点。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魏军,手中的断剑在敌人中挥舞,溅起一片片血花。
深夜,战斗的喧嚣渐渐平息,队伍来到了一座废弃的道观暂歇。道观内破败不堪,寒风呼啸着从破败的门窗灌进来。陈庆之就着昏暗的油灯,为伤兵换药。他的动作轻柔而细致,生怕弄疼了这些受伤的兄弟。然而,当他打开药箱时,却发现绷带早己用完。他微微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的里衣,将其撕成条状,为伤兵包扎伤口。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陈庆之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少年兵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死去同伴的脸。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泪水不停地从脸颊滑落。陈庆之心中一阵酸楚,他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将随身携带的护身符轻轻塞进少年手中。那护身符是出征前妻子亲手绣的,上面绣着平安二字,一首以来都被他视若珍宝。“别哭。” 陈庆之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等回到建康,我带你去秦淮河畔看花灯,那里热闹极了。” 少年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陈庆之,用力地点了点头。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队伍再次启程。陈庆之骑上临时征用的骡子,骡子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望着连绵不绝的太行山,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没有尽头。寒风掠过他结满冰碴的胡须,刺痛着他的脸庞。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长江的浪涛声,那熟悉而又温暖的声音仿佛在召唤着他。他握紧缰绳,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弟兄们!过了这道山梁,就是大梁的土地!我们就要回家了!” 声音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