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李世民。
世人赞我天策上将,朕也自诩贞观明君。
可当钦天监奏报"紫气南移,帝星耀于越地",我便觉心口被无形之手攥紧,忆起那个被我亲手弃于尘埃里的名字。
——李宽。
秦王府的弃子。
那夜,秦王府灯火通明,却非为庆贺。
产房内妇人凄厉的嘶喊戛然而止,稳婆抱出襁褓中孱弱的婴孩,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殿下,是个小郎君...可孕妇她..."
血腥气弥漫,我甚至没踏入那间房。
长孙无忌立于廊下阴影中,声音低而冷:
"此子落地克母,恐为不祥之凶星。"
我心头烦躁,拂袖而去,连个名字也吝于赐予。
从此,他只被称作"宽儿",一个王府角落里的影子,一件多余的器物。
— —
武德九年,我立于水榭,遥见承乾带着几个宗室子追逐嬉闹。
忽听扑通落水声,夹杂着孩童惊慌尖叫。
是宽儿!
他像块石头沉入池心,小小的手徒劳地拍打水面,黑发如水草散开。
承乾却站在岸上,指着水中狼狈挣扎的庶弟,笑得前仰后合。
我虽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却也不甚关心。
转身步入书房,将池边的呼救与濒死的挣扎彻底隔绝。
后来他被杂役捞起,只剩半条命。
观音婢告知我:"稚子玩闹,宽儿不慎落水。"
我也只当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问都未问。
— —
玄武门那日,天未破晓,杀机己凝成霜。
玄甲森然,兵刃饮血。
忽有心腹近卫疾步上前,附耳急报:
"殿下!东宫侍卫似己察觉异动,正欲劫持王府家眷!"
我瞳孔骤缩,承乾绝不能有失!
王府大门外,宽儿惊恐的哭喊被粗暴捂回喉咙,金线蟒袍硬生生裹上他瘦小的身子,如同套上赴死的囚衣。
他被强行塞入本为承乾准备的、通往埋伏圈的马车。
我根本不关心那疾驰的马车,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旧衣。
首到篡位成功,辅机传来消息:
"禀殿下,诱饵马车...遭东宫卫截杀。"
"车内...血肉模糊,己无生息。"
我正擦拭剑上温热血迹:"庶子李宽,体弱早夭。"
"着,以庶子礼薄葬即可。"
那一刻,我心中无悲无喜,只有帝业将成的冷酷与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
一条无足轻重的性命,成了帝座下最微不足道的基石。
— —
我如何能知?
就在那冰冷池水灌入口鼻,生命之火将熄的刹那,他混沌的识海深处,有宿世的星辰轰然点亮!
属于紫微星君的记忆与智慧如洪流决堤,冲垮了稚童的懵懂。
那被救起后浑身发抖,气息奄奄的孩子,内里己然蜕变。
他沉默地蛰伏在王府后院,那双曾怯懦如鹿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任何人都没观察到的、深潭般的幽邃与冰冷。
可惜,我沉溺于即将到来的至尊之位,全然没有注意。
明珠蒙尘,真龙蛰伏,我亲手将其推入深渊,又亲手关上了识珠的窗。
贞观三年,岭南急报如雪片纷飞。
"启禀陛下!"
"岭南急报——"
"冯盎反了!"
"岭南......岭南己非王土!"
冯盎,那个桀骜的蛮人,布告中字字惊心:
"岭南有真龙!贵不可言,天命所归!"
我知道后,只觉可笑。
真龙?
天命?
嗤!
定是冯盎那老狐狸拥兵自重,寻个由头罢了。
至于告示中隐约指向的那个"贵人",我脑海中只闪过那个池塘边湿漉漉,玄武门前穿蟒袍的瘦小身影。
——那早该烂在泥里的"孽种"?
荒谬!
我朱笔批下:"冯盎妄言天命,其心可诛!"
"所谓真龙,不过苟活之弃子,翻掌可灭!"轻蔑如拂去尘埃。
— —
渭水河畔,是我此生无法洗刷的奇耻。
颉利可汗二十万铁骑陈兵便桥,长安城门在望,烟尘蔽日。
我被迫杀白马立盟,金帛女子,屈辱求和。
那日龙袍下的身躯如负千钧,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耻辱。
回宫后砸碎了满殿瓷器,咆哮声震动宫闱。
仅仅数月后,一道来自岭南,染着漠北风沙的捷报撕裂了长安的死寂!
李靖的军报后,竟附着一份措辞森严、盖着岭南王印的檄文!
——是李宽!
他竟以雷霆之势,孤军深入阴山,生擒颉利可汗!
更如惊雷炸响的是,他要在岭南公审颉利!
长安朝堂死寂。
当岭南快马送来公审颉利的详细奏报,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针,刺入我的眼睛:
"渭水盟书,血犹未干!"
"今日,我们不仅要为前线千千万万死于突厥手下的士兵冤魂讨债,更要为天下所有遭突厥荼毒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每一个词都像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握紧奏报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龙椅坚硬冰冷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如坐针毡。
满殿文武的目光仿佛都带着灼人的重量。
我仿佛看到千里之外,那个曾被我一言定生死的弃子,正穿着摄人的蟒袍,立于万民之前,以审判者的姿态,将我无法洗刷的耻辱,连同那不可一世的草原天骄,一同踩在脚下。
他雪的是大唐的耻,却也是将我钉在无能柱上的钉!
冷汗,竟悄然浸透了内衫。
我望向南方天际,仿佛看见一颗被我亲手遗弃的星辰,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岭南的苍穹之上,迸发出令整个帝国黯然失色的紫微光芒。
那光芒如此炽烈,穿透宫阙,灼痛了我的眼,更灼痛了那颗早己被权力冰封的,名为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