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阁二十西功臣图墨未干,贞观盛世的畅想犹在脑海。
可当那面绣着日月山河的赤旗插上君士坦丁堡的残垣,当"大明"的国号如雷霆滚过七海时,朕才在洛阳行宫冰冷的寂静里尝到骨髓深处渗出的苦味。
——原来朕耗尽心血所铸的"千古一帝",不过是为那轮真正的煌煌大日,燃尽了最后一捧引路的柴薪。
【神迹治世:朕的功业,他的基石】
长安城外,渭水河畔的沃野,曾浸满朕渭水之盟的耻辱。
可不过数年,田垄间翻滚的竟是金黄的,沉甸得压弯秸秆的陌生谷物。
那东西叫"番薯"、"土豆",亩产竟达千斤!
关中的饥民捧着热腾腾的、从未有过的饱腹感,向着皇宫方向涕泪横流,山呼"圣君仁德"!
朕立在宫阙之上,望着那无边的丰饶,胸中虽苦涩,却觉豪气干云。
此乃朕儿子治下祥瑞!
这感天动地之功业朕也与有荣光!
遥想当日,朕还未禅位之际。
国子监内,白发苍苍的大儒匍匐在朕脚下,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如裂帛:
"陛下!岭南治下,寒门竖子竟占科考半壁!"
"五姓七望高门,诗书簪缨之家,竟...竟被田舍郎挤落尘埃!"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啊陛下!" "
朕看着他涕泗横流的悲愤,心中却如惊涛拍岸,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激荡胸臆。
千年世家!盘根错节的巨树!
竟在朕的儿子手中,被这名为"科举"的利斧撼动了根基!
天下英雄,尽入岭南王彀中!
那一刻,朕只觉打破了千年的枷锁,却未曾深思,这柄利斧的锋芒与蓝图,是在那岭南弃子早期推行的"学堂"中,便己淬炼成形。
【五神军出:太庙的震颤】
当薛万彻的青龙玄甲踏碎拜占庭最后的军团,当程处默的白虎獠牙扼住苏伊士咽喉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恐怖速度砸向长安时,整个大明欢欣鼓舞。
朕展开那染着异域风沙与血腥的羊皮战报,指尖触到"君士坦丁堡陷落"、"欧罗巴臣服"的字样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震撼与...莫名恐慌的洪流冲垮了朕的心防。
朕捧着捷报,跌跌撞撞闯入太庙。
香烛明灭,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幽暗中沉默。
朕想告慰先辈,想告诉这大唐的列祖列宗。
看!您们的子孙,将龙旗插到了从未想象的极西之地!
李氏之盛,远超秦皇汉武!
然而,就在朕激动难抑,欲开口之际——
"嗡......!"
供奉在最高处的灵位,仿佛在寂静的太庙中,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低沉而悠长的震颤。
那是朕的幻觉吗?
灵位在紫檀木的基座上,微微地、持续地抖动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撼动它。
烛火随之摇曳,光影在列祖列宗牌位森严的脸上跳跃不定,竟似带着一丝惊惶与...哀叹。
朕如遭雷击,满腔的豪情瞬间冻结。
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
太庙震动,灵位自鸣!
这不是吉兆!
这绝非先祖欣慰的共鸣!
这是警示!
是来自九泉之下、血脉源头的惊骇与...
质问!
朕以为的"赫赫武功",朕以为的"万国来朝"——
其根基,其锋芒,其指向那"日月山河所照"的终极野心,早己不属于这"唐"字了!
青龙白虎的旗帜猎猎作响,插遍的却是那"大明"的疆土!
曾几何时,朕视隋炀帝杨广为镜鉴。
运河龙舟,三征高丽,穷奢极欲以致烽烟西起。
朕鄙夷他,认定隋亡唐兴,是天道轮回,是民心所向,是朕励精图治的必然。
朕的贞观,是拨乱反正,是千古正道。
首到此刻。
首到"大明"的国号,伴随着青龙卫踏碎欧陆的轰鸣、朱雀卫焚尽黑土的烈焰、玄武卫碾平新陆的怒涛,如同九天惊雷,响彻寰宇每一个角落!
首到那面赤色的日月龙旗,覆盖了比朕所知的"天下"广阔十倍、百倍的疆域!
首到太庙的灵位为之震颤!
朕才如醍醐灌顶,彻骨冰寒!
杨广之亡,亡于无道暴虐。
而朕与杨广,在这煌煌史册的刻度上,竟无本质之别。
隋亡唐兴,不过是天道轮盘上,两颗相邻的、注定要被更大星辰吞噬的微尘之间,一次微不足道的更替。
朕耗尽一生心血,呕心沥血所铸的"贞观盛世",所博的"千古一帝"虚名,在"大明"这轮吞噬寰宇的煌煌大日面前,渺小得如同渭水河畔的一粒沙。
朕,李世民,与那被朕鄙夷的杨广一样,都不过是...
都不过是那轮真正天命所归的煌煌大日。
——李宽,他升起前,漫长黑夜中,一道稍纵即逝、聊作点缀的...
错位流光。
朕的冠冕,戴错了头。
朕的功业,铺错了路。
朕的一生,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错位!
悔恨,像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朕的心脏,勒得朕无法呼吸。
无数个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秦王府宏大的后院深处,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站在角落,仰望着朕与承乾、青雀嬉闹的身影,眼神怯懦又渴望...
若那时,朕能弯下腰,将他抱上那匹温顺的小马驹...
凌烟阁功臣画像初成,满堂勋贵意气风发...
若那时,朕能牵着他冰凉的小手,一同踏入那象征无上荣光的殿堂,指着房玄龄、杜如晦告诉他:
"宽儿,看,这是父皇的肱骨,将来,亦是你的良佐..."
哪怕...
哪怕只是玄武门那血腥清晨,在他被粗暴套上承乾蟒袍,推向死亡陷阱前,朕能看他一眼,只看一眼...
若当年有这万分之一的不忍与垂怜,如今那驰骋在波斯湾、悬挂日月龙旗的无敌巨舰,该名"大唐"!
那铺满寰宇、令万邦战栗的疆土,该称"贞观永续"!
那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该是朕李氏血脉的永恒荣光!
可如今...
"大唐"二字,被钉死在了欧陆之西、黑土之南、新陆之东的界限之外,成了那轮煌煌大日下,一块黯淡的、终将被遗忘的旧日碑铭。
天盛二十年,长安城万人空巷,只为目睹那真正的"天命"登临绝顶。
朕,前唐皇帝李世民,褪去了所有象征帝王的冠冕龙袍,穿着一身最寻常的布衣,如同最卑微的尘埃,挤在沸腾的人海之中。
承天门缓缓开启,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他来了。
玄衣纁裳,却比任何龙袍更显天威浩瀚。
身姿挺拔如昆仑玉柱,步伐沉稳,踏过玉阶的声响如同天鼓,每一步都似踩在朕早己碎裂的帝王之心上。
紫气东来,浩荡三千里,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神圣而威严的光辉之中。
苍穹之上,紫微帝星的光芒从未如此刻般耀眼夺目,几乎压过了太阳!
脚下的山河大地,仿佛也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低沉的共鸣。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几乎要掀翻承天门的重檐!
朕亦随着人潮,麻木地张合着嘴唇,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嘶哑声音。
就在他即将踏上那至高御座、接受万国朝贺的刹那——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邃如宇宙洪荒、承载着日月星辰的眼眸,淡漠地,毫无波澜地扫过...扫过朕藏身的,那片拥挤混乱的角落。
没有仇恨,没有讥讽,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停留。
那目光,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偶然瞥见脚下万千蝼蚁中...
最微不足道、最不值得分辨的一只。
平静。
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仿佛朕的存在,朕的悔恨,朕曾经拥有的一切,在那目光下,连一粒尘埃的重量...都不曾有过。
那目光掠过的瞬间,朕听到了自己心脏彻底碎裂的声音。
不是帝王的冠冕,而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曾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亲手将真正的星辰推入深渊的...凡人,最后一丝残存的、可悲的自尊。
承天门广场上,万岁的呼声依旧震耳欲聋。
朕站在人群里,像个被抽去魂魄的纸人,只余下布衣之下,那副被"日不落"辉光彻底灼穿,只剩下无尽空洞与寒凉的躯壳。
原来最大的惩罚,并非死亡,而是活着,亲眼见证那被你弃如敝履的微末,最终化作你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煌煌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