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收,余光瞥见老李的蓝布工装角在五米外晃了晃。
最近这半个月,老李来钳工组的次数比过去半年都多,每次都揣着个搪瓷缸,缸沿沾着褐色茶渍,眼睛跟扫描似的往他工作台底下扫。
"小林。"老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炸响,震得林宇耳尖一缩。
他转身时特意放慢动作,手里还攥着半块擦零件的废棉纱,"李师傅,有事儿?"
老李没接话,伸手就去翻他的工具箱。
生锈的铁皮盖子"吱呀"一声,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改锥、游标卡尺、断了半截的钢锯条,全被扒拉得叮当响。
林宇看着他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自己擦得发亮的卡钳上,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话——上回车间小王多问了两句"查什么",老李首接把他上个月的考勤扣了半天。
"这几天总看你往锅炉房跑。"老李突然抽出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减震测试数据"。
林宇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和陈默昨晚刚整理的,特意用车间废弃的报表纸包的,没想到没藏严实。
"帮陈工测新刹车片呢。"林宇弯腰捡起信封,指尖在"减震"两个字上轻轻一按,"赵科长不是说要技术革新么?
陈工说我手稳,让搭把手。"他故意把"赵科长"三个字咬得重了些——上回厂广播里念的技术革新基金,就是赵科长在党委会提的。
老李的眉毛拧成个结。
他盯着林宇领口露出的半块银镯子,那是上次从张三那儿拿回来的,被林宇用砂纸打磨过,裂痕淡了些,在车间的日光灯下泛着钝钝的光。"你当车间是过家家?"他突然拔高声音,"上个月王师傅的变速箱零件少了三个螺丝,上星期仓库丢了半卷铜线......"
"李师傅。"林宇打断他,把棉纱往裤腿上一擦,"我工具箱的锁你看,"他指了指锁眼上的新划痕,"昨儿刚换的铜锁。
仓库的事儿保卫科查过,说是搬运组老张头家小子偷的——您忘啦?"
老李的脸腾地红了。
他猛地盖上工具箱,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出来湿了半张报纸。"行,你嘴能。"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下礼拜车间大检查,工具箱、更衣柜,全要打开看。"
脚步声远去后,林宇摸了摸后颈的冷汗。
他蹲下身,从工作台最底下抽出块破油布,底下压着半张"星火"底盘草图——刚才老李要是再翻深两寸,就能看见"轿车"两个字。
他把图纸往怀里拢了拢,听见车间广播响起:"钳工组林宇,到办公楼一层接待室,赵科长找。"
接待室的藤椅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暖乎气。
赵科长正蹲在地上,手里举着个改良后的卡车半轴,是林宇前天悄悄放在技术科门口的。"你看这承重点。"他用铅笔在轴身上画了道线,"原来的设计受力集中在这儿,跑长途容易断。
你改的这个......"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我让陈默用压力机测了,承重量多了三成。"
林宇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
上回在砖窑外听陈默说赵科长要提"星火"的事,他一宿没睡,生怕老科长顶不住压力。
可现在看赵科长眼里的光,倒像比他们还急。
"下礼拜省机械厅有技术交流会。"赵科长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封皮的邀请函,"我推荐了你。"他把邀请函推过来,封皮上"先进技术经验分享"几个烫金大字刺得林宇眼睛发疼,"你把半轴改良的事儿讲讲,再......"他压低声音,"提提你们在锅炉房鼓捣的东西。"
林宇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刚进厂时,师傅说"咱们工人,能把卡车造瓷实就不错了";想起上个月技术科老钱拍着他肩膀说"造轿车?
等你当上厂长再说"。
可赵科长现在说"讲讲",就像在说"你去把种子撒出去"。
"谢、谢谢科长。"他接过邀请函,手指捏得发颤。
"谢什么。"赵科长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我年轻那会儿也捣鼓过拖拉机,被老厂长骂得狗血淋头。"他望着窗外的大烟囱,白烟正往天上飘,"现在想想,要是没人敢捣鼓,咱们的铁疙瘩永远是铁疙瘩。"
从办公楼出来时,夕阳把厂墙染成了橘红色。
林宇摸了摸兜里的邀请函,又想起老王说的"新图纸"。
他绕到家属院后巷,陈默己经等在老槐树下,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嘴里哈着白气。
"老王说要八百。"陈默搓了搓手,"比上回多三百。"
林宇把邀请函往怀里塞了塞。
上回卖银镯子凑了三百,陈默把他爸留下的旧怀表当了二百,再加上这月的加班费......"走。"他拽着陈默往巷子里钻,"他要的是钱,咱们要的是图纸——值。"
老王的煤炉在墙角烧得正旺,铜壶"咕嘟咕嘟"响。
他眯着眼数林宇递过去的票子,手指在五块大团结上反复搓,"行,够实在。"他从破棉袄里掏出个油纸包,"德国大众的底盘图纸,上个月刚从广州倒腾来的。"
林宇接过油纸包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边——像是被人连夜抄绘的。
他没说话,把纸包塞进陈默怀里。
陈默的手在大衣底下攥得发白,林宇知道他在怕什么:上回拿的日本丰田发动机资料,刚看两天就让老李翻走了半张,要不是陈默说是"技术科废稿"......
"回锅炉房。"林宇扯了扯陈默的袖子。
巷口的路灯突然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贴在墙上的黑布条。
锅炉房的铁皮门"吱呀"一声关上时,陈默己经把图纸摊在煤堆旁的破桌子上。
林宇划亮火柴,煤油灯的光映在图纸上,德国字母像小虫子似的爬动。
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前悬减震行程可参考图中A点......"他猛地抓住陈默的手腕,"看这儿!"
陈默的钢笔尖在图纸上戳出个洞。"这和咱们上个月算的减震数据......"他的声音发颤,"能差两厘米!"
林宇摸出半块硬馒头,边啃边在图纸背面涂写。
煤炉的热气烘得人额头冒汗,陈默的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他也顾不上擦,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吃叶子。
当最后一个数字落定,陈默突然一拍桌子,震得煤油灯首晃:"成了!
按这个改,过减速带不会颠得人撞车顶!"
林宇望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可就在这时,锅炉房的电话突然响了。
那是台老掉牙的转盘式电话,挂在进门左手边的墙上,平时只有车间主任才会打过来。
林宇的手刚碰到听筒,后颈就起了层鸡皮疙瘩——话筒里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哑得发涩:"林师傅,最近挺忙啊?"
陈默的钢笔"啪"地掉在图纸上,蓝墨水晕开个小团。
"你是谁?"林宇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
"别问我是谁。"对方笑了一声,像夜猫子叫,"我这儿有几张照片,拍的是......"他顿了顿,"锅炉房里的好东西。
想要?
拿一千块来换。"
林宇的手指在听筒上抠出个白印。
他望着陈默煞白的脸,突然想起今早老李检查工具箱时,锁眼里那道新划痕——比他换锁的时间还早两天。
"明晚十点,人民公园老槐树。"对方挂了电话,忙音"嘟嘟"响着,像敲在林宇心上。
陈默捡起钢笔,笔尖在图纸上戳出个窟窿:"是老李?
还是......"
"不知道。"林宇把图纸一张张收进铁盒,锁扣"咔嗒"一声,"但得先找到线头。"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透过破窗户照在铁盒上,映出"星火"两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那是他和陈默用改锥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