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沉,林鹤智回到老宅时,檐下的灯笼早己熄了,只剩厅堂里一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在窗纸上映出摇曳的树影。
他推开房门,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惊动了灯下的人。
程素心静静地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封己拆开的信,神情落寞。那信是她南洋女工夜校的姊妹寄来的,在这清冷孤寂的夜里,仿佛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慰藉的来源。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看到是林鹤智,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怎么这么晚才回?”"她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压抑着哭过许久的痕迹。
林鹤智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不耐烦。他用力扯松领带,丝绸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这么晚还不睡?” 他语气生硬,带着一丝责备。
"想等你回来。"她轻声道,起身接过他的外套。
就在手指触碰到他衣领的瞬间,她嗅到上面残留的香水味,那是一种陌生而浓烈的香气,与她平淡的生活格格不入。她的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被烫到一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林鹤智微微一怔,随即便别开脸,刻意不去看她的表情,冷淡地说道:“不必等我。如今我在报社的名声越来越大,有太多文人相邀,应酬实在是难免的事。"
程素心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蹲下身,开始替林鹤智解鞋带。
"我知道你的才华,在外奔波,辛苦你了。"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林鹤智默默地坐在床沿,任由她伺候着,垂眸间,看到她为自己洗脚的头顶。在烛光的映照下,年仅二十六七岁的她,发间竟己生出几根刺眼的白丝。
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一丝怜悯。
"我自己来,你把水端下去就歇着吧。"他轻声说道,语气里难得地多了一丝温和。
程素心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慰藉,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我先拿药汤给母亲。"
"我留学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母亲。"他擦着脚,声音闷闷的。
"我们是夫妻,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她端起木盆,水纹晃动着映出她憔悴的倒影,"如今你回来了,我便有依靠了。"
"夫妻"二字就像根刺,猛地扎进林鹤智心里,让他心中那难以言说的疙瘩又悄然泛起。
他将手中的毛巾猛地扔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妻子的衣角。他转身自顾自地上床躺下,背对着她,不再言语。
程素心望着他侧躺的背影,心中一阵落寞,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无声地掩上门离去。
林鹤智听着她渐远的脚步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今日在舞厅的那场邂逅。
苏曼卿的珠光旗袍,随着她的舞步流淌,她指尖的猩红蔻丹在自己掌心留下的灼热印记。
跳完舞后,他们去了利顺德吃饭,餐桌上,她眉飞色舞地谈起巴黎的画展、伦敦的剧院,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散发着他在诗文里描绘过千百次的 “新女性” 风采。
她的世界充满了新奇与活力,与他家中平淡乏味的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临别时,她红唇微启,宛如花瓣轻绽:“明日法租界的画展,林先生可愿同往?” 那声音如同夜莺的歌声,婉转悠扬,瞬间击中了他的心。
林鹤智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在这份甜蜜的期待中,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梦中,他与苏曼卿携手漫步在艺术的殿堂,周围是五彩斑斓的画作,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次日,阳光稍稍暖和了些,林鹤智早早便来到法租界美术馆门前踱步多时。他觉得这天气实在是天公作美,仿佛连上天都在眷顾他与苏曼卿的这场约会。
他第三次整理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无缺,手指抚过那条特意从惠罗公司订购的深蓝色领带,又确认了眼怀中那束荷兰温室培育的红色郁金香,在这时节的天津,这稀罕物竟花了他半个月的稿费。那鲜艳的花朵娇艳欲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仿佛是他对苏曼卿炽热情感的象征。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驻在美术馆前,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车门打开的瞬间,林鹤智立刻嗅到了那熟悉的法国香水味,那香气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心。
苏曼卿踏着鳄鱼皮高跟鞋优雅地落地,白色裘皮大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她解开纽扣时,露出里面淡粉色软缎旗袍,前襟的梅花刺绣用银线勾边,每一片花瓣都缀着细小的珍珠。
林鹤智赶忙迎上前去,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递上手中的鲜花,真诚地说道:“苏小姐,你今日真美,这花配你再合适不过。”
苏曼卿接过鲜花,轻轻凑近鼻尖,轻嗅花香,随后将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搭上林鹤智臂弯,轻声笑道:“林先生过奖了,这花真美,多谢。”
两人并肩走进画展大厅,展厅内静谧而高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油画颜料的味道。一幅幅画作有序地陈列在西周的墙壁上。
林鹤智和苏曼卿漫步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传统国画山水图。画面中,层峦叠嶂的山峰云雾缭绕,山间飞瀑首下,溪流潺潺,一派宁静悠远的景象。
“这幅画笔墨精湛,画家通过细腻的笔触和淡雅的色彩,将山水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颇有古代文人画的意境。” 林鹤智指着画说道。
苏曼卿微微点头,目光专注:“确实,这留白之处更是妙笔,给人以无限遐想空间,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那份宁静与超脱。”
转过回廊,一幅新派绘画复制品令整个展厅为之一亮。这幅画运用了鲜明的色彩和夸张的线条,大胆而富有冲击力。画面中的形象仿佛挣脱了传统的束缚,充满了生命力与激情。
林鹤智望着画中狂野的红色轮廓,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大华舞厅里苏曼卿旋转时飞扬的裙摆,那热烈的场景与眼前的画作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
"这些新派画家就像时代的号手。"他脱口而出,话语里充满了对新派绘画的赞赏。但紧接着,他又急忙补充:“当然,未免失之粗粝,少了些传统绘画的细腻与含蓄。”
"粗粝才好。"苏曼卿的扇骨突然抵住他胸口,象牙触感透过衬衫传来,带着一丝凉意。
她微微仰头,眼神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就像林先生文章,若写得温吞,反倒不像话了。新派的东西,就要有新派的锋芒。”
两人就这样一幅画接着一幅画地欣赏,热烈地探讨着画作的风格、技法以及背后蕴含的情感。
在交流中,他们发现彼此对艺术有着许多相似的见解,同时也从对方的观点中获得了新的启发。
他们时而为一幅画作的精妙之处赞叹不己,时而为不同的艺术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但每一次争论都让他们对彼此的思想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知不觉,夕阳的余晖透过展厅的窗户洒在他们身上。
林鹤智看着苏曼卿,眼中满是欣赏与爱慕,她的脸庞在余晖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仿佛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芒。
而苏曼卿也微微仰头,与林鹤智目光交汇,这一刻,他们仿佛在艺术的世界里找到了灵魂的共鸣。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己消失,只剩下他们两人,沉浸在这美妙的艺术氛围和彼此的情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