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深冬的洛阳城,铅灰色的云层如厚重的丧布压得朱雀门檐角的铜铃都喑哑无声,连檐下冰棱坠落的脆响都透着刺骨寒意。贾南风斜倚在含章殿鎏金熏笼旁,三彩狻猊炉中龙脑香正腾起氤氲烟缕,却驱不散她眉间凝结的霜雪。指尖划过案头司马遹新送来的谢恩表,那墨色未干的字迹里尚存的风骨,突然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能看见那少年在许昌宫振臂一呼的场景。这个被废黜的太子虽己迁往百里之外的许昌宫,但朝野间悄悄流传的 “青盖入洛阳” 谶语,仍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殿外寒鸦群集,聒噪声穿透雕花窗棂,她猛地将手中玉如意砸向博山炉,碎玉飞溅在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上,惊起的檀香烟雾里,仿佛浮现出无数朝臣窃窃私语的面孔。
“传孙虑。” 她对着菱花铜镜缓缓调整珠翠,镜中人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扭曲蠕动,竟似殿角瓦当上盘踞的蟠螭。当亲信孙虑躬身入内时,正见她用金剪挑开密封的蜡丸,丹砂写就的 “速决” 二字在羊皮纸上泛着诡异的血光,宛如刚从牲血里捞出来的符篆。“许昌宫的井水该换了,” 贾南风将折叠的毒酒方子塞进他袖中,鎏金护甲划过他腕间时留下一道白印,“活要见人 —— 不,” 她突然顿住,指甲深深掐进紫檀木桌沿,“死要见尸。若让他多活一日,这洛阳城的龙椅便要换主了。”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砸在两人之间的冰面上。
许昌宫的铜漏敲过三更,三更的梆子声被风雪揉碎成呜咽。孙虑踩着没踝的积雪穿过覆满冰棱的九曲回廊,腰间悬着的皮囊随着脚步轻晃,里面装着贾南风亲自调配的鸩酒,陶瓶壁上还凝着昨夜御药房熬药时溅上的药汁。司马遹的寝殿亮着如豆孤灯,窗纸上映出他临帖的身影,青竹笔杆在宣纸上游走的弧度,仍带着太学里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却不知死神己踏碎门前积雪。孙虑推门时故意大声咳嗽,捧着描金漆盒堆起谄媚笑容:“殿下可还记得永熙元年华林园的酸梅汤?夫人念着您畏寒,特命小人送来秘制醒酒汤。” 铜盒打开的刹那,浓烈的苦杏仁味混着附子的药香骤然弥漫,司马遹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紧,墨滴在刚写就的 “忠” 字上洇成深潭,仿佛一滴血泪砸进纸页。
“孙大人可知,” 他将宣纸缓缓卷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昔日周公吐哺以安天下,今日足下捧来的却是鸩酒?” 话音未落,殿外风雪突然如猛兽般扑来,吹得窗棂咔咔作响,糊窗的高丽纸被撕出一道裂口,像极了贾南风嘴角那道冰冷的笑纹。孙虑脸上的笑意瞬间僵成寒冰,伸手去夺药碗时,司马遹突然抓起案头茶盏砸向铜炉,沸腾的茶水浇在通红的炭块上,腾起的白雾中火星西溅,溅在孙虑锦袍上烧出一串焦黑的孔洞。两人在狼藉的案几间缠斗,博古架上的《尚书》轰然倒塌,“明德慎罚” 的竹简散落满地,有几枚滚到司马遹脚边,竹片上的朱砂批注在灯火下恍若泣血。
五更的梆子声在风雪中遥遥传来,那是洛阳城开城门的信号,却成了司马遹生命倒计时的丧钟。他踉跄着退到茅厕门口,冰冷的砖墙硌得后腰生疼,鼻尖萦绕着污秽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望着孙虑手中寒光闪闪的药杵,那原本用来碾磨朱砂的器物此刻沾满暗红黏液,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御花园,贾南风曾笑着喂他吃石榴,红宝石般的果粒沾在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上,那色泽与此刻药杵顶端凝固的血珠竟分毫不差。当钝器落下的闷响混着呼啸的风雪传来时,墙外那棵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突然 “咔嚓” 折断枝桠,惊飞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宫墙,将许昌宫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剪成了无数片染血的残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