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元年(301 年)正月的洛阳城,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宫墙之上,仿佛用墨色宣纸将整座皇城裱进压抑的画框。司马伦与司马冏率领的大军早己在宣阳门外结阵,玄甲铁骑列成三重方阵,槊尖如林刺破暮色,数万士兵呼出的白气在半空交织成朦胧雾霭,随着寒风掠过朱雀街时,连檐角铜铃都在发出细碎的颤音。
当第一声更鼓敲过,宫墙内突然亮起数点灯火,那是中护军赵泉预先埋伏的死士 —— 他们手执着浸过桐油的火把,在承明门城楼画出诡异的弧线。沉重的宫门在吱呀声中裂开缝隙时,门轴摩擦的声响如同老鸱夜啼,惊得太液池冰面的残荷簌簌落雪。司马伦坐骑前蹄刨着冻硬的地面,铁掌踏碎冰棱迸出火星,他勒紧缰绳时蟒纹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马鞭指向深宫的刹那,髭须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随我入内,清君侧,正朝纲!” 前锋营的玄甲兵如黑色潮水漫过阙门,铁蹄踏碎御道青砖时,嵌在砖缝里的金箔被震得簌簌飞扬。
太极殿深处,贾南风正对着菱花铜镜卸去朝妆,鎏金烛台上的兽首衔烛忽明忽暗,将她鬓边的九子金步摇照得流光溢彩。侍女刚取下第二支凤凰展翅钗,殿外突然传来靴底碾过丹陛的声响,夹杂着环首刀出鞘的清越铮鸣。“何事喧哗?” 她指尖拂过镜中眉梢的鸦青黛色,鎏金镜钮反射的烛火在瞳孔里跳动不安。未及侍女回话,贴身宦官张弘踉跄着撞开雕花槅门,翡翠玉带钩在门框上撞出清脆声响,他跪地时膝盖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娘娘…… 不好了!司马伦将军率北军五校杀进来了!承明门…… 承明门己开!”
“当啷” 一声,贾南风手中的羊脂玉梳砸在妆奁上,梳齿崩裂的碎片弹落在胭脂盒里,将上好的苏合香粉划出数道裂痕。她猛地转身时,十二幅紫宸翟衣的博袖扫翻了妆台,螺钿匣里的珍珠滚得满地皆是。“不可能!” 她攥住张弘的衣领,鎏金护甲深深掐进对方脖颈,“三日前他遣人送来的疾状还在案头,怎会……” 话音未落便瞥见窗外火把如龙,甲士们举着长戟冲过通明殿,矛尖挑破的帷幔如残蝶纷飞,这才惊觉殿外的厮杀声己如雷贯耳。
“传我的令!” 她推开张弘时撞翻了三足熏炉,龙涎香的青烟裹着火星窜上帷帐,“让东宫卫率速调长槊队护驾,取金符关闭永巷门!” 然而当黄门令捧着虎符奔出时,司马伦的先锋己攻破显阳殿,甲士们踏过满地碎玉,长戟红缨扫过廊下悬挂的编磬,叮咚声与惨叫混作一片。贾南风亲自率领的宫卫刚在永巷口列阵,便被对方的强弩射得人仰马翻,她看着亲信校尉的首级被挑在槊尖晃过,珠翠满头的发髻竟在瞬间白了鬓角。
眼看司马冏的部下己砍断殿门门闩,贾南风撩起翟衣下摆向后殿狂奔,十二幅锦缎拖过积水的庭院,将青砖上的血渍晕染成蜿蜒的红痕。她记得华林园假山下有条通往后宰门的秘道,却在转过含章殿时被一截断裂的斗拱绊倒,头上的金翅凤冠滚落在残雪之中。当冰冷的长戟横在喉头时,她看见持戟士兵护心镜上刻着 “北军中候” 的字样,那是司马伦亲信孙秀的部曲 —— 月光穿透戟尖的红缨,在她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鬓边最后一支珍珠掩鬓钗正顺着发间滑落,坠地时恰好碾碎了砖缝里未化的残雪。
夜风卷过空旷的宫阙,将她华贵的翟衣吹得猎猎作响,如同败落的旌旗。那些曾在金明池畔争妍的宫娥、在凌云台上献赋的词臣、在铜驼街前跪拜的百官,此刻都化作远处模糊的火光与惨叫。她望着司马伦从永巷尽头走来,蟒袍上的金线在火把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入宫廷时,武帝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珊瑚步摇 —— 而今珊瑚碎作齑粉,宫墙依旧巍峨,只是城头的王旗,早己在血色正月里换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