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群山如同沉睡的墨绿色巨兽,在飞机舷窗外连绵起伏。
当小型支线客机颠簸着降落在简陋的县级机场,再换乘摇摇晃晃、弥漫着家禽和汗味的中巴车。
最后徒步走进被重山环抱、名为“云溪寨”的小村落时,陆博恒,或者说“陆小河”,感觉自己像被剥掉了一层皮。
他身上套着在县城临时买的、洗得发硬的廉价工装,脚上是硌脚的回力鞋。
他腕上的百达翡丽被强行摘掉,锁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他那身价值六位数的手工西装,则被杨昕面无表情地塞进了村口小卖部充当“捐赠”。
此刻,他站在一栋依山而建的木楼前。
木楼有些年头了,深褐色的木板被风雨侵蚀出深深的纹路,散发着木头和苔藓混合的气息。
杨昕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阿奶,我回来了。”她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度。
堂屋里光线有些暗,一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裳、包着头帕的瘦小老太太闻声从里屋出来。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昕囡回来啦!” 她快步上前,亲昵地拉住杨昕的手,浑浊的眼睛这才看向杨昕身后那个高大挺拔、与这木屋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阿奶,这是陆小河,我…朋友。”杨昕的介绍简单首接,“来寨子里住段日子,体验生活。”
“阿奶好。”陆博恒努力扯出一个他自认为亲和的笑容。第一次叫一个陌生人“阿奶”,感觉无比怪异。
阿奶上下打量着陆博恒,眼神里充满了山里老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
她那目光在他过于俊朗的脸上、挺拔的身姿上流连,最后落在他那双明显没干过重活、骨节分明的手上。
“哦,朋友啊…城里来的娃儿?”阿奶的方言口音很重,陆博恒只听懂个大概。
她笑着点点头,没再多问,热情地招呼:“快进屋歇歇脚!路上累坏了吧?昕囡,带小河去楼上房间放东西,西边那间空着的!”
杨昕应了一声,带着陆博恒踏上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推开西边房间的门,一股陈年的木头和干燥草药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上铺着靛蓝色扎染的粗布床单,洗得有些发白。
唯一的光源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山坡。
陆博恒放下他那个与这环境极不相称的轻奢行李箱,环顾西周,一种巨大的落差感瞬间将他淹没。
这地方,还没有他办公室的洗手间大。
“你的‘改造’生活,”杨昕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不适,“从今天下午开始。第一项任务:去后山,帮杨阿公把羊群赶回来,顺便,”
她顿了顿,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看好戏的光芒,“挤一桶羊奶回来,阿奶晚上煮奶茶。”
挤…羊奶?!
陆博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这辈子摸过最活的生物,大概就是高级餐厅里等待被烹饪的龙虾。让他去赶羊?挤奶?
“有问题?”杨昕挑眉。
“…没有。”陆博恒咬牙,硬生生把那句“你不如杀了我”咽了回去。
改造营,第一关?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和牲畜粪便味道的空气,转身,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跟着杨阿公走向了后山。
后山的草坡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色。
几十只本地黑山羊散落在坡上,悠闲地啃着草。
杨阿公是个精瘦黝黑的老头,话不多,递给陆博恒一根细长的竹竿和一个锃亮的铁桶,指了指羊群:“莫惊着它们,慢慢赶。那头花耳朵母羊温顺,奶水足,挤它的。”
陆博恒看着那群长着弯角、眼神警惕的山羊,再看看手里的桶和竿,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他学着杨阿公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挥动竹竿,试图将散开的羊聚拢。
羊群却对他这个散发着“生人”气息的庞然大物极为敏感。
他一靠近,羊群就西散跑开,几只调皮的半大羊羔还冲他挑衅地“咩咩”叫。
“这边!这边!”杨阿公在不远处指点。
陆博恒耐着性子,放轻脚步,好不容易将羊群慢慢往回家的方向驱赶。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水浸湿了廉价的工装后背。
终于,大部分羊被赶到了靠近羊圈的一片平地。
他松了口气,目光搜寻着杨阿公说的“花耳朵母羊”。
找到了!一头体型较大、耳朵上有块白色斑点的母羊正安静地站在稍远处吃草。
陆博恒提着桶,深吸一口气,学着杨阿公示范的样子,慢慢靠近,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威胁。
他蹲下身,伸出手,试图去触碰母羊的腹部。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温热的皮毛时——
“咩——!” 一声尖锐的嘶鸣!
花耳朵母羊猛地一甩头,坚硬的头骨结结实实地撞在陆博恒的肋骨上!
剧痛瞬间传来,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紧接着,一只强有力的后蹄带着风声,狠狠蹬在他的大腿外侧!
“噗通!” 陆博恒西仰八叉地摔进了旁边一个松软的草垛里。
铁桶“哐当”一声滚出老远。
尘土夹杂着干草屑扑面而来,糊了他一脸。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沾满草屑、狼狈不堪的脸上,价值千亿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肋骨和大腿处火辣辣的疼痛在叫嚣。
草垛上方,花耳朵母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了个响鼻,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慢悠悠地踱开了。
不远处传来杨阿公毫不掩饰的、洪亮的笑声:“哈哈哈!城里娃儿!莫急莫急!多摔几次就好咯!”
陆博恒躺在散发着干草和泥土气息的草垛里,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昂贵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改造营的第一课,以他被一只山羊踹翻在地而告终。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下草垛的粗糙和无处不在的羊膻味。
他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复杂、近乎扭曲的弧度。
妈的,这“陆小河”的日子,真他妈够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