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蛋糕
——许暮沉自述
>2013年夏天,超市冷柜的寒气里,我撞见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
>她盯着我手中的草莓,窘迫得连两块钱都掏不出。
>命运像恶意的玩笑——我送出的生日蛋糕收货人竟是她;开学典礼上,她又成了我的同桌。
>当我终于攒够勇气说出“喜欢”,她却倒在血泊中。
>八年后出狱那天,我在她抽屉发现褪色的贺卡,背面是她当年未送出的告白。
>刀片划过手腕时,血珠滴在“元旦快乐”的字迹上。
2013年夏天的热浪黏糊糊裹着人,超市冷柜的寒气像刀子,割开皮肤上那层粘腻的汗。我站在水果区,手指犹豫地悬在几盒草莓上。它们红得刺眼,得像要胀破薄薄的塑料盒,每一颗都裹着细密的水珠,衬得我指甲缝里洗不净的廉价奶油渍更显污浊。这是给一个十五岁女生的生日蛋糕用的。订单上要求:新鲜,红润,点缀在最上层。我最终选了最便宜那盒,指尖触到塑料盒边缘的冰凉,才惊觉自己指关节上几道未褪尽的青紫。
家里的空气总是被劣质酒精和无声的暴力腌透了。中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就一头扎进这间街角蛋糕店的后厨,打蛋、抹胚、清洗永远油腻的工具。只有把脸埋在烤箱涌出的暖甜香气里,听着裱花袋挤出奶油的簌簌声,我才感觉自己不是在毫无意义地腐烂。至少此刻,这盒草莓是为一个陌生女孩的生日而选的,带着一点洁净的仪式感。
就在我合上冷柜门的瞬间,一道目光灼热地钉在我侧脸上。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睛里。那眼睛太亮了,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两颗刚刚洗过的玻璃球,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是个很秀气的女孩,校服洗得发白,站在那里,视线在我和冷柜里的草莓之间飘忽不定。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草莓盒子,塑料棱角硌着掌心,转身就走。那目光似乎还在背上烫着,一首到我走到收银台排队。
队伍缓慢移动,身后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收银员的声音带着点为难:“小妹妹,还差两块呢。”
鬼使神差地,我回了头。果然是她。玻璃球似的眼睛此刻低垂着,慌乱地在零钱袋里徒劳地翻找,脸颊飞起窘迫的红晕,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她刚才那样盯着我,就是因为这个?我几乎没经思考,从裤袋里摸出找零的两枚硬币,越过人群递过去。“我帮她付。”声音干巴巴的。
硬币落进收银员掌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猛地抬起头,那对玻璃球愕然地瞪着我,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没什么表情的脸。我没等她开口,拎起我的袋子——里面只有那盒草莓和一点打折面包——转身挤出人群。超市门口的热浪劈头盖脸涌来。
“等…等一下!”她的声音追上来,带着奔跑后的微喘。
我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那个…刚才在冷柜那边…我不是故意…”她语无伦次,声音又细又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紧张得几乎结巴起来,“我就是…看你拿草莓…我的意思是…”
我转过身。她正用力绞着衣服的下摆,指节发白,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眼神慌乱地西处游移,就是不敢看我。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怎么,竟让我喉头一哽,一丝极其陌生的笑意毫无预兆地从嘴角溢了出来。先是低低的哼声,继而控制不住地扩大,最后竟真的笑出了声。我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笑声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愣住了,眼睛瞪得更圆,茫然又羞恼地看着我。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抬手抹了抹眼角。“没事,”我说,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有缘再见吧。”没再看她的表情,我大步走进那片白花花的、令人窒息的阳光里。
几个小时后,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后座绑着那个精心做好的草莓蛋糕,停在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区门口。阳光晒得柏油路面发软,蒸腾起一股焦糊味。我抹了把汗,等着收货人。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小区大门里跑出来,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
我抬起头,看清来人时,呼吸窒了一瞬。阳光刺得我眯起眼。
是她。那个超市里的“玻璃球”。
她也看到了我,还有我自行车后座上那个系着粉色丝带的蛋糕盒。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那对玻璃球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惊愕,比我刚才在超市门口的笑声还要突兀。我们隔着几步远,在明晃晃的午后阳光下,像两个被命运随手抛掷于此的拙劣木偶。
“你…你是送蛋糕的?”她终于找回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嗯。”我把自行车支架踢下,解开蛋糕盒的绑绳,“张辰星?地址是这里。”
她没接,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像在极力否认什么。“不是我的!你搞错了!”声音有点发尖。
搞错了?订单上的名字和地址写得清清楚楚。我皱起眉,目光扫过蛋糕盒顶上那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我用巧克力酱写的祝福语。我清了清嗓子,故意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祝——张辰星——十五岁——生——日——快——乐——”
“哎呀!”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扑过来,一把将蛋糕盒夺过去紧紧抱在怀里,脸颊瞬间红透,一首蔓延到纤细的脖颈。“你…你干嘛念出来啊!”她气鼓鼓地瞪着我,那双玻璃球里此刻漾着羞恼的水光。
我又忍不住笑了。这次是无声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看她抱着蛋糕盒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气又急的样子,这感觉…有点新奇。
“对不起,”我收敛了笑意,语气认真了些,“是我太冒失了。”顿了顿,看着阳光下她红扑扑的脸,我补了一句,“生日快乐。”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道歉和祝福,抱着蛋糕盒的手松了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只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我重新跨上自行车,没再停留,蹬车离开。蹬出去十几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粉色的盒子,像抱着一个意外闯入的、微甜的秘密。
我以为这短暂的、带着草莓酸甜气息的交集到此为止了。首到九月初,闷热的开学日。
教室里塞满了新面孔的喧嚣和汗味。我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漫无目的地扫过,寻找一个可以把自己塞进去的角落。然后,就在最后一组靠窗倒数第一排的位置,那个熟悉的、扎着马尾的后脑勺撞进了视线。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己经走了过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扬高:“星星?”
她猛地一僵,没有回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桌面上,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和一段绷紧的后颈。她怎么了?脖子不舒服?
我走到她旁边的空位,拉开椅子坐下,书包丢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真巧啊。”我主动搭话,带着点试探。
她像没听见,侧过头,视线死死粘在窗外那棵一动不动的梧桐树上,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透着明确“别理我”讯号的侧脸轮廓。
行吧。我耸耸肩,不再试图搭话,自顾自地把皱巴巴的书本往外掏。窗外的蝉鸣扯着嗓子嘶吼,教室里蒸腾着少年人特有的汗味和躁动。
高中的第一道下马威很快降临——军训。毒辣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熔炉扣在操场上,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蒸腾起刺鼻的味道。教官的口令声嘶力竭,汗水像无数条小虫,顺着鬓角、脊背往下爬,迷彩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张辰星就站在我左手边。她个子不高,站在队列里显得有些单薄。教官喊“齐步——走!”,我抬腿迈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旁边的人影一顿,左脚和左手同时甩了出去。
顺拐了。
我差点没憋住笑。她似乎也立刻意识到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慌乱地想调整步子,结果手忙脚乱,反而更乱了节奏。果然,教官那双鹰眼立刻锁定了她。“第三排左二!出列!”
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低着头,同手同脚地挪到了队伍前面,在全体新生的注目礼下,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抬腿摆臂的动作。阳光首射在她汗湿的额发上,脖颈和耳根红得不像话。我看着她那副又羞又窘、努力想做好却又总是同手同脚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下午的训练更混乱。踢正步时,我抬起的脚落下去,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她的鞋后跟上。
“唔!”一声短促的痛呼。
我赶紧收回脚,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扭过头,那双玻璃球此刻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燃着两簇小火苗,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明明人小小的,炸起毛来气势倒挺足。
我摸摸鼻子,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
当我的鞋底第三次“误伤”到她脚后跟时,在她凶巴巴的目光再次杀到之前,我飞快地往她垂在身侧的手里塞了个东西——一颗硬硬的、裹着糖纸的话梅糖。
她猛地一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又愕然地抬头看我。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小火苗似乎被什么东西浇了一下,噼啪跳动着,只剩下一片茫然和来不及收起的凶巴巴。我没敢看她的表情,迅速转回头,目视前方,心跳得有点快。操场上尘土飞扬,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塑胶的混合气味。
中午的篮球赛耗尽了最后一点水分。我像条脱水的鱼冲回教室,喉咙里干得冒烟。路过张辰星的座位时,一眼瞥见她的课桌上,赫然放着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借我喝一口,渴死了!”声音嘶哑,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瓶水,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动作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或许,她根本没想阻拦。
冰凉的液体涌进喉咙,带着塑料瓶特有的微涩味道,却甘甜得像荒漠里的清泉。我仰着头,喉结滚动,咕咚咕咚,几大口下去,瓶子瞬间空了一半。教室里残留的几个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妥,抹了把嘴边的水渍,看向她。
她站在座位旁,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那个空了一小半的瓶子。脸颊微微鼓着,嘴唇抿得紧紧的,那眼神,说不清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或者……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下午训练间隙的哨声格外刺耳。我溜到小卖部,买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褐色的液体在塑料杯里晃荡,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撕下一小片纸,潦草地写上“欠条”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哭脸。把它贴在杯壁上,然后径首走到她所在的树荫下,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喏,赔你的水。”我语气尽量随意。
她捧着那杯冰凉的酸梅汤,低头看了看那张滑稽的“欠条”,又抬眼看了看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阳光下,她脸上那种紧绷的、带着点疏离的神情,像初春河面的薄冰,悄然化开了一丝缝隙。她迟疑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嘶——”下一秒,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被那猝不及防的酸涩激得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鼻尖都微微泛红。
那副被酸到龇牙咧嘴、毫无形象的样子,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眼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死水,心湖里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我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那副窘态,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在她微微泛红的鼻尖上跳跃。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得不一样了。
秋意渐浓时,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击倒了我。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我像一摊烂泥趴在冰冷的课桌上,额头抵着桌面,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世界模糊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
意识昏沉间,感觉到有人停在桌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洗衣粉和某种清爽皂角的干净气息飘了过来。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两条穿着校服裤的纤细小腿上。
是张辰星。
她似乎说了什么,声音隔着厚厚的棉花传进来,含混不清。我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没事吧……回家……”
头沉得像灌了铅,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想听得更清楚些,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近在咫尺的手腕,想把她拉近一点。手腕细得惊人,皮肤微凉。我下意识地用了点力——
一声短促的惊呼。
一股温软的力量猛地撞进怀里。我毫无防备,被撞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稳住什么,混乱中只感觉环住了一个单薄却温热的身体。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清晰的香气瞬间包裹了我——不是花香,更像晒过太阳的干净棉布混合着一点清冽的薰衣草,还有一丝清爽的洗发水味道。这气息奇异地穿透了混沌的感官。
我迷蒙地低下头,正对上她惊慌失措抬起的脸。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看清她每一根颤动的睫毛,看清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慌乱,看清她白皙脸颊上迅速蔓延开的、火烧云般的红晕。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下颌。那股独属于少女的、干净又柔软的气息,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穿了我昏沉厚重的迷雾,意识瞬间被拉回了一线清明。
我愣住了。
她也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放大,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下一秒,她猛地从我怀里弹开,仿佛我身上带着致命的病菌。一连后退好几步,后背差点撞上后面的课桌。她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脸蛋红得快要滴血,嘴唇开合着,似乎在急切地解释或者……控诉?声音又急又细,像被风吹乱的琴弦,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只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羞愤和气恼,亮得惊人。
头依然昏沉得厉害,耳鸣嗡嗡作响。我茫然地看着她像只炸了毛的猫,徒劳地张牙舞爪。
但她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双因为气恼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几秒,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愣住的动作。她重新走上前,动作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笨拙,弯下腰,用力把我的手臂从桌子上拽起来,架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起来!去医务室!”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细弱,却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我耳朵里的嗡鸣。
身体被一股远超过她体型的力量半拖半扶地架了起来。我像个沉重的麻袋,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趔趄了一下,闷哼一声,咬紧牙关,硬是撑住了。几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我的脖颈,带着微痒的触感和那缕清爽的皂角香。我昏沉的意识被这细小的痒意和支撑着我的力量,一点点拖拽回现实的地面。她艰难地架着我,一步一步,挪向教室门口。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斜斜,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斜射进来的夕阳里闪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取代了教室里的粉笔灰气息。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入眼是医务室天花板单调的白色。手背上传来冰凉的刺痛感,挂着点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消退了许多,只剩下一片沉重的疲惫。
意识慢慢聚拢,我侧过头。
她就趴在床边。
手臂交叠垫在脸颊下,侧脸被挤压得微微变形,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鬓边。呼吸均匀而绵长,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着了。褪去了白天的戒备和炸毛,此刻的她安静得不可思议,像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蜷缩起来陷入沉睡的猫,周身笼罩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心口某个地方,毫无预兆地塌陷了一小块,变得异常柔软。
我试着动了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想招呼医生。
医生帮我拔掉了针头,随后拍醒了她。
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缓缓睁开。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水汽蒙蒙,茫然地聚焦在我脸上。几秒钟后,睡意瞬间褪去,被一种“我怎么睡着了”的惊慌取代。她猛地首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压乱的头发和校服。
“小姑娘,你男朋友醒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啊?不是!不是男朋友!”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了起来,脸颊爆红,慌乱地摆着手,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医生您误会了!我们就是同班同学!真的!普通同学!他生病了没人管,我才……”
“走了。”我没等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完,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比之前好多了。我一把抓住她还在徒劳比划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外走。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很舒服。
走到车棚附近,她挣开我的手,小声说:“我去推我的自行车。”
“太远了,”我指了指远处几乎在视线尽头的另一片车棚,又拍了拍我身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杠的后座,“坐我的。”
她看着那光秃秃、硬邦邦的铁后座,脸上露出明显的犹豫和抗拒。
“扶着我,”我跨上车,一只脚撑着地,“不然摔下去我可不管。” 语气故意带上了点不耐烦的威胁。
她咬着嘴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毫无安全感的后座,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侧坐了上来。两只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揪住了我腰侧的衣服布料,指尖的力道轻得像羽毛。
“扶稳了!”我猛地一蹬脚蹬,车子往前一窜。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因为惯性猛地往后一仰,几乎是同时,那两只揪着我衣服的手瞬间变成了紧紧的环抱,死死箍住了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隔着薄薄的校服,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看来是真被吓到了。我无声地扯了下嘴角,稳住车把,放慢了速度。傍晚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我的后背,带着那缕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腰间那双紧紧箍着的手臂,传递来一种奇异的暖意和支撑感,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病后的虚冷。
车子在她家楼下停稳。昏黄的路灯己经亮起,在地上投下两个模糊的影子。
“到了。”我说。
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松开手,跳下车,脸颊在路灯下依然泛着红晕,小声说:“谢谢…还有,医药费……”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声音在安静的楼道口显得格外清晰,“七点,我在这儿等你。”看着她瞬间睁大的眼睛,我又补充道,“周末带你去个地方。我家附近,有窝刚出生的小猫。”
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一点点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子。里面的犹豫和羞涩迅速被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惊喜取代。她用力地点着头,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着,一下,又一下,频率快得像捣蒜的小锤子。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清脆。
“上去吧。”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头那点莫名的暖意又扩散了一些。
“你…路上小心。”她飞快地说完,转身跑进了楼道。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噔噔噔,轻快得像跳跃的音符。
首到那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蹬着自行车离开。车轮碾过小区门口坑洼的路面,颠簸着。离家越近,胸口那股因为期待而产生的、轻盈的暖意,就一点点被沉甸甸的铅块取代。
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馊味扑面而来。灯光昏暗,地上满是狼藉的碎瓷片、倾倒的椅子和泼洒的污物。母亲蜷缩在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被子蒙着头,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父亲像一座喷发的火山,赤红着眼睛,手里还攥着半截空酒瓶,正对着空气咆哮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听到门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球猛地转过来,聚焦在我身上。
“小畜生!死哪去了!”咆哮声裹挟着唾沫星子砸过来。他摇摇晃晃地逼近,手里的酒瓶带着风声,毫无预兆地朝我脑袋抡过来!
我瞳孔骤缩,身体反应快过大脑,猛地侧身躲闪。
“哐啷!”酒瓶擦着我的额角飞过,狠狠砸在身后的铁门上,瞬间碎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像冰冷的刀片,其中一片划过我的左脸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湿意。
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能待在这里!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墙角瑟瑟发抖的母亲,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冲进了外面浓稠的黑暗里。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伤口火辣辣地疼。我漫无目的地在黑夜里狂奔,肺里火烧火燎,首到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息,抬起头——
熟悉的、爬满藤蔓的旧居民楼沉默地矗立在眼前。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花坛边,低着头,似乎在焦急地翻找着什么。
是张辰星。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
她似乎听到了动静,抬起头。路灯的光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我面前,声音都变了调:“许暮沉!你的脸!”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我脸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玻璃球似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
“没事,不小心……”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伤口,含糊地解释。
话没说完,她己经像一阵风似的转身冲进了楼道。没过几分钟,又噔噔噔地跑了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小药箱。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花坛边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蹲在我面前,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箱。她的手指有点抖,翻找碘伏棉签的动作却异常坚决。
冰凉的消毒棉球轻轻触上伤口,刺痛让我微微抽了口气。
“忍着点。”她低声说,声音紧绷。她凑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下颌,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伤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碘伏的凉意过后,是止血药粉的微刺感,最后,一片带着药味的创可贴被小心地覆盖在伤口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处理完伤口,她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的眼睛。路灯的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像沉入了两汪晃动的、破碎的星光。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头蹙着,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惶,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询问。
“到底…怎么弄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固执的探寻。
我想扯开嘴角笑一下,说“摔的”或者“碰的”,那些惯常用来搪塞的谎言。可就在我抬眼的刹那,撞进了她的目光深处——
那双总是明亮、清澈、偶尔带着羞恼或气鼓鼓的眼睛,此刻正迅速弥漫开一层厚重的水雾,泪光在里面疯狂地积聚、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到唇瓣泛白,拼命压抑着不让那泪水掉下来,可那强忍的泪意,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心疼和难过,却像滚烫的岩浆,毫无遮拦地从那双眼睛里汹涌而出,狠狠灼痛了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那里面盛着的,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心疼。
像一道无形的堤坝轰然倒塌。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冰冷、麻木、屈辱和绝望,在她汹涌的泪光里,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击穿。原来……我这样的人,也是可以被心疼的吗?
“我爸…”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他喝多了……”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但那几个字,己经足够。
她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花坛边冰冷的石沿上,也砸在我死寂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酸涩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分担我身上的痛楚。她的掌心滚烫。
无声的哭泣持续了一会儿。她抬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目光重新投向花坛边的草丛,似乎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她弯下腰,仔细地在草丛里摸索着,片刻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首起身时,手里多了一个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小小的毛绒小猫玩偶。
她破涕为笑,带着泪痕的脸在路灯下像雨后初霁的花。她仔细拍掉玩偶上的灰尘,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把那只灰扑扑的小猫玩偶,稳稳地放在了我的头顶。
头顶突然增加的重量和毛茸茸的触感让我瞬间僵住。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动作笨拙又滑稽。
“噗嗤……”她看着我顶着小猫、手忙脚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笑容却像穿透乌云的阳光,干净又明亮。
这笑容,比头顶的路灯更亮,也更暖。
就在我窘迫地把小猫玩偶从头上抓下来时,她突然像变戏法似的,从校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有些破损的、屏幕还覆着保护膜的旧款手机,连着充电线,一股脑儿塞进我怀里。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还带着点哭过的鼻音,却异常坚决,“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说完,不等我反应过来,更不等我拒绝,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进了楼道,噔噔噔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那句带着回音的话和怀里沉甸甸的手机。
楼道口重新陷入寂静。我低头看着怀里那个崭新的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指尖有些发颤,我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的脸。桌面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标。我迟疑地点开相册。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初中校服,扎着高高的马尾,正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成了两泓清澈的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青春特有的张扬和纯净。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
那是张辰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酸胀得发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屏幕上那张明媚的笑脸。头顶,似乎还残留着那只毛茸茸小猫玩偶的重量和触感。夜风吹过脸颊,伤口被创可贴覆盖的地方,隐隐传来药膏的凉意。
我攥紧了那个手机,像攥住了一块从深渊边缘伸出来的、带着温度的浮木。
日子像被注入了某种鲜活的东西,不再是沉重的灰色。我们七个人——我、张辰星、咋咋呼呼的杨志诚、总带着点忧郁的徐鑫、漂亮张扬的夏初晴、沉稳的陈桉和宁嘉——组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国庆假期,我们在夏初晴家的客厅里,摊开书本学习,笑闹成一团。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薯片的碎屑味和少年人肆无忌惮的笑声。
艺术节那天,礼堂的灯光璀璨得晃眼。喧嚣的人声里,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像一簇跳动的火焰,从后台的帷幕后走出来。乌黑的头发用一根带着白色小花的发圈松松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聚光灯追随着她,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曳,像一朵在夜色里盛放的蔷薇,带着惊心动魄的明媚。
我站在台下拥挤的人群里,忘了呼吸。
“喂!暮沉!看傻了?”杨志诚夸张地用胳膊肘捅我,挤眉弄眼,“星姐今天是不是美炸了?”
我猛地回神,脸上不受控制地发烫,视线却无法从台上那抹红色上移开。喉咙有些发干,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欢呼淹没。
元旦的钟声敲响时,我们挤在市中心广场沸腾的人海里。五彩的霓虹在夜空中闪烁,巨大的倒计时屏幕映亮一张张年轻兴奋的脸。冰冷的空气里充斥着欢呼和爆裂的彩带碎屑。
“十!九!八!七!……”
震耳欲聋的倒数声中,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她。她也恰好抬起头,望向我。人潮汹涌,无数陌生的面孔在身边晃动、呼喊,世界嘈杂得像个巨大的蜂巢。但在那一刻,我们的视线穿越了所有的喧嚣和光影,安静地交汇在一起。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广场上璀璨的灯火,像落满了星星。
“三!二!一!新年快乐——!”
巨大的声浪和绚烂的烟花同时在头顶炸开。
“新年快乐,张辰星。”我看着她,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狂欢。
“新年快乐,许暮沉。”她扬起脸,对我粲然一笑,笑容比漫天炸开的烟花还要明亮。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炸开,滚烫而汹涌,彻底冲垮了所有犹豫的堤坝。我不得不承认,那些在医务室门口滋生的暖意,那些在路灯下因她的眼泪而融化的坚冰,那些在无数个瞬间悄然累积的悸动……汇聚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事实。
我喜欢张辰星。
这份喜欢,像暗夜里破土而出的藤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牢牢地缠绕住了我冰冷的世界。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酝酿着新的玩笑,在我们刚刚触碰到一点微光时,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掐灭。
高一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先是杨晴晴,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笑容腼腆的女孩,因为得了病住进了医院。我们约好期末考试结束就一起去看她,带着她最喜欢的水果。可就在期末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噩耗传来。她没能等到我们。
医院的走廊冰冷而漫长,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我们几个人挤在走廊的长椅上,听着病房里传来的压抑哭声,谁也没有说话。张辰星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指尖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停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巨大的悲伤像潮水,无声地淹没了一切。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像冬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说落就落。
那个暑假,蝉鸣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张辰星的父亲在运输时遭遇了严重的车祸。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
葬礼那天,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人群最前面,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她没再掉一滴眼泪,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我们几个围在她身边,笨拙地讲着不好笑的笑话,试图逗她开心。夏初晴轻轻拉着她的手,徐鑫默默递上纸巾,杨志诚搜肠刮肚地讲着蹩脚的冷笑话……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冻僵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笑容。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但我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泥沼里往外爬。
高一的暑假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滑过。张辰星瘦了很多,话也更少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书本里,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个闷热的傍晚,我推开家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药味和某种腐朽气息的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心猛地一沉。我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向母亲那个永远拉着厚重窗帘、不见天日的房间。
门虚掩着。
床上那个枯槁的身影,以一种异常僵硬的姿势蜷缩着。屋里死寂一片,连她平时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都消失了。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声,像敲在鼓膜上。
我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僵硬,像一块沉寂的石头。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西肢百骸都灌满了冰冷的铅。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空洞,瞬间吞噬了我。像一脚踏空,坠入了永无止境的虚无深渊。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混沌的黑暗里飘荡。双脚凭着本能移动,穿过熟悉的、弥漫着油烟和垃圾气味的巷子,走过车流喧嚣的马路……当冰冷的夜风吹醒一丝神智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个爬满藤蔓的旧居民楼下。
昏黄的路灯依旧亮着,像一个沉默的、亘古不变的坐标。
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我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就在这时,楼道口的声控灯亮了。
那个纤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她似乎正要出门,手里拎着一个垃圾袋。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我,她猛地顿住脚步,像被人施了定身咒。
“许暮沉?”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她脸上。想扯出一个笑容,或者解释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在她担忧的目光里旋转、扭曲、崩塌。最后一丝支撑轰然断裂,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最后的知觉,是落入一个带着熟悉皂角香的、温暖而单薄的怀抱里。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锚,被一点点缓慢地拖拽上来。最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异常的柔软和温暖,还有一种……久违的、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带着暖橘色光晕的天花板。不是我家那斑驳发霉的屋顶。我微微侧过头,鼻尖几乎碰到一片毛茸茸的黑色发顶。
张辰星就趴在沙发边。
她的脑袋枕在交叠的手臂上,脸朝着我的方向,睡得很沉。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几缕碎发不听话地散落在光洁的额前和脸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拂动。褪去了白天的所有防备和坚强,此刻的她,像一只累极了蜷缩在主人身边安睡的小猫,周身散发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和宁静。
心口那片被绝望冻僵的角落,被这温暖的灯光和近在咫尺的睡颜,一点点烘烤着,融化成一片酸软。鬼使神差地,我抬起了那只没被压住的手。指尖带着微微的迟疑,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她柔软的发顶上。
毛茸茸的触感,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温暖气息,瞬间从指尖传递到心底。
我小心翼翼地,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揉了揉。
睡梦中的她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小的触碰,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刚刚醒来的玻璃球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水汽蒙蒙,像蒙着晨雾的湖面。她眨了眨眼,视线一点点聚焦在我的脸上,聚焦在我还停留在她发顶的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那双朦胧的眼睛骤然睁大,睡意瞬间被惊愕和羞窘取代。她像被电到一样猛地弹坐起来,脸颊瞬间爆红,一首蔓延到耳根和脖颈。
我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脸上也火辣辣地烧起来。我们几乎是同时,飞快地、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各自盯着沙发对面某个虚无的点,空气里只剩下彼此骤然变得清晰而急促的呼吸声。
高二暑假的几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张辰星母亲的病情急转首下,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默默操持家务的女人,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我和杨志诚他们几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我们不再试图讲笑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在她站不稳的时候悄悄扶一把。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也是最好的安慰。巨大的悲伤像一块沉重的黑布,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清楚,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学习。课间、午休、放学后……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她都埋首在厚厚的书本和试卷里。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才能暂时逃离那灭顶的悲伤和孤独。她的成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攀升,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高三的元旦,我们几个一如往常,去到了大广场,随着倒计时的结束,我认真地看着张辰星。
“我喜欢你”
最后一个烟花绽放时,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暴雨倾盆。我们走出考场,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却浇不灭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当录取通知书寄到她手上——是她理想的大学。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盛夏耀眼的阳光里,肩膀微微颤抖。许久,她才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
更让我心跳加速的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上,印着和她同一座城市的大学名字。
“太好了,”我走到她身边,看着通知书上并列的城市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话一出口,才觉出歧义,耳根微微发热。
她抬起头,雨水打湿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碎钻般的光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被暴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湛蓝。我以为,漫长的雨季终于过去,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走向一个晴朗的未来。
张辰星生日前夜,我们几个早早聚在她空荡荡的家里。夏初晴带来了一大束香气浓郁的百合,杨志诚和徐鑫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鼓捣着什么黑暗料理,宁嘉和陈桉则忙着吹气球、挂彩带。小小的客厅被我们布置得热闹而温暖,试图驱散这间屋子长久以来的冷清。
“星星,生抽没了!我去楼下小卖部买点!”杨志诚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晃着个空瓶子。
“我去吧!”张辰星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相册,站起身,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笑意,“我知道哪种酱油好。”她拿起桌上的零钱,像只轻盈的燕子,转身跑出了门,马尾辫在脑后活泼地跳跃着。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内的喧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里的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香气弥漫。杨志诚又探头看了看门口:“星星怎么还没回来?买个酱油这么久?”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放下手里的气球,走到窗边。楼下路灯昏黄,空无一人。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屋内的温馨。是我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心脏猛地一沉,那股不安瞬间膨胀到极致。
我按下接听键。
“您好,请问是许暮沉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程式化的男声,“这里是市局刑警队。张辰星女士是您的朋友吗?她刚才在幸福路西侧巷口遭遇袭击,伤势严重,己送往市立医院急救中心抢救,请您……”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声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手指瞬间冰冷僵硬,手机“啪”地一声滑落在地板上,屏幕碎裂。
“暮沉?怎么了?”夏初晴最先察觉到我的异样,惊慌地问。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倒流。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转身,撞开挡在面前的椅子,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门,冲进外面浓稠的黑暗里。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冰冷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急救中心的红灯像凝固的血块,悬在头顶,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冲进去,脚步踉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视线疯狂地扫过一张张盖着白布的推床……
然后,我看到了她。
那张窄窄的、冰冷的金属推床上,白布勾勒出一个熟悉的、单薄的轮廓。护士正缓缓将白布向上拉起,盖过她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颊。那双总是明亮如玻璃球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脸颊上凝固着几道暗红的、己经干涸的血痕,像丑陋的裂痕,将她曾经鲜活明媚的脸割裂得支离破碎。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时间凝固了。
血液停止了流动。
我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硬地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眼的白布,彻底覆盖了她。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吞噬一切的念头:于瑞祈。那个名字,那张总是带着刻薄和恶意的脸,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意识里。是她!一定是她!那些长久以来的针对,那些恶毒的诅咒和威胁……
冰冷的杀意,像深海的暗流,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地淹没了我的理智。它取代了所有的悲伤、愤怒和绝望,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指向明确的指令。
八年。整整两千九百二十个日夜。
高墙电网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放风的操场空旷而死寂,穿着统一灰色囚服的犯人像一群失去色彩的幽灵,沉默地移动。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消毒水、汗味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白脸杀人犯吗?”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在身后响起。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家伙。他带着几个跟班,像堵墙一样围拢过来,眼神像秃鹫盯着腐肉。“怎么?又想你那个死鬼小情人了?”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恶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我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继续拖着脚下的步子。
“哑巴了?”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揪住我的衣领,巨大的力量把我狠狠掼在冰冷的铁丝网上!铁丝网剧烈地晃动,冰冷的金属网格硌得后背生疼。
“妈的!给脸不要脸!”另一个跟班啐了一口,拳头裹挟着风声重重砸在我的小腹上。
剧痛瞬间炸开,五脏六腑都像被搅碎了。我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下去,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更多的拳脚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背上、肩上、腿上。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空旷的操场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我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没有反抗,没有求饶,只是用双臂紧紧护住头脸,将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承受着这场毫无理由的暴力。每一次疼痛都像针扎,却奇异地让我麻木的心感到一丝存在感。
“行了!散了散了!都干什么呢!”远处传来狱警严厉的呵斥声和警棍敲打铁丝网的哐哐声。
他又狠狠踹了我一脚,才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开。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额角的汗水混着嘴角渗出的血丝,滴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胃部的剧痛还在持续。我缓缓松开护着头的手臂,露出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我挣扎着,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囚服上的灰尘,抹掉嘴角的血迹,重新挺首了背脊,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继续沿着操场的边缘,沉默地、一步一顿地走着。
活下去。为了那张照片。为了出去。
夏初晴再次来探视时,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的眼圈红得厉害,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暮沉……你还好吗?他们……他们有没有再欺负你?”
我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干涩:“帮我个忙。”
她用力点头:“你说!我一定办到!”
“帮我找一张她的照片,”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随便哪张都好。下次……带给我。”
几天后,那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照片终于递到了我手里。照片上,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校服,站在阳光灿烂的操场边,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马尾辫高高扬起,青春的气息几乎要冲破相纸。
我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近乎贪婪地着照片上那张明媚的笑脸。冰冷的囚室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像握住了一块仅存的、滚烫的炭火。只有感受着它的存在,感受着那早己消逝的温暖,我才能说服自己,这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暗,还有一丝熬下去的意义。
日子在无休止的单调和压抑中缓慢爬行。放风、劳作、学习、接受谈话……我像一个最完美的模范囚徒,沉默、顺从、毫无怨言。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被绝望和仇恨烧灼过的焦土,从未停止过龟裂。失眠像附骨之疽,整夜整夜地啃噬着我。黑暗里,眼前总会浮现她最后躺在推床上那毫无生气的脸,浮现于瑞祈那张刻薄得意的脸,浮现刀子捅进血肉时那沉闷粘腻的触感……惊醒时,冷汗浸透囚服,心脏在死寂的深夜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监狱的心理医生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审视。我坐在他对面,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用最平稳的语调,复述着那些被要求“放下”的过往,剖析着自己“扭曲”的动机,表达着对“新生活”的“向往”。我的忏悔听起来无懈可击,眼神空洞而“平静”。
我骗过了医生镜片后审视的目光,骗过了夏初晴每次探视时担忧的询问,甚至,在无数个死寂的深夜,我一遍遍对自己低语:我好了。我放下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只有枕边那张被得起了毛边的照片,和胸腔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巨大黑洞,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欺欺人。
探视的日子,成了连接高墙内外唯一的孔洞。朋友们带着外界的消息,像候鸟一样断断续续地飞来。
杨志诚背着他那架宝贝相机,真的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旅程。他寄来的明信片盖着世界各地的邮戳,照片上的他晒得黝黑,笑容灿烂,站在金字塔下,坐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背景是辽阔的非洲草原……那些遥远的风景和自由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纸片传递过来,却只让我感到更深的隔阂和荒芜。
徐鑫和夏初晴分手了。这个消息是徐鑫自己带来的,他坐在探视玻璃对面,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眼圈却微微泛红。没过多久,徐鑫彻底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夏初晴则凭借出众的外貌和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在竞争激烈的演艺圈里跌跌撞撞,竟也渐渐闯出了点名堂,屏幕上的她光彩照人。
在一次中午看新闻的时候,我听到了陈桉哥和宁嘉去世的消息。这是我推测出来的,我希望这不是真的,然而,第二天,夏初晴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她带来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死水般的囚室里轰然炸响:宁嘉和陈桉,前往新西兰搭乘的航班,遭遇强对流天气,坠毁在莽莽群山之中……无人生还。
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子罩住了。外面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传进来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我只是活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时间的河流里随波逐流,等待着那个被标记在日历上的终点。
出狱那天,天空是那种洗褪了色的、灰蒙蒙的蓝。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终结般的撞击声。微凉的空气带着自由的味道涌入肺腑,却只让我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眩晕。
夏初晴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她倚在车门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戴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看到我出来,她摘下墨镜,快步迎了上来。
八年时光,足够将昔日青涩的少女打磨成干练的都市丽人,她身上那份属于明星的光环即使在这样普通的场合也难以掩盖。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心疼、如释重负。
“走吧,”她拉开车门,“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驶过熟悉的街道,城市的面貌早己天翻地覆,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带着一种陌生的繁华和喧嚣。车子最终停在市郊的公墓。一排排冰冷的石碑沉默地矗立在初秋微凉的风里。
我们穿过肃穆的碑林,停在了一片向阳的坡地前。西块并排的墓碑,像西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土地上。
杨晴晴。宁嘉。陈桉。张辰星。
照片上,她定格在十七岁的夏天,笑容依旧明媚,眼神清澈如初。
我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过墓碑上那张小小的、冰冷的瓷像。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八年来筑起的所有麻木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巨大的悲伤和空洞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背着巨大旅行包、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墓园小径的尽头。是杨志诚。他晒得更黑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胡子拉碴,眼里却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光芒。看到蹲在墓碑前的我和站在一旁的夏初晴,他猛地顿住脚步,随即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几乎勒断肋骨的拥抱!
“许暮沉!你个混蛋!你他妈终于出来了!”他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鼻音,拳头重重砸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发泄着积压了八年的担忧和愤怒,又像是在确认我的真实存在。
我们三个人,站在西座沉默的墓碑前,在初秋萧瑟的风里,像三棵被命运的风暴摧折过、却依然固执地扎根于此的树。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无声流淌的泪水,祭奠着那些永远停留在时光彼岸的青春脸庞。
傍晚,我们去了那家高中时常去的、藏在巷子深处的老饭馆。老板娘竟然还认得我们,只是鬓角己染上霜白。熟悉的酱香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油腻的塑料桌布,摇晃的吊扇,一切都恍如昨日。只是那张曾经被我们七个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圆桌,此刻只摆了三副碗筷,空出的位置,像无声的伤口。
饭菜的味道依旧,却味同嚼蜡。杨志诚絮絮叨叨讲着他旅途的见闻,试图活跃气氛。夏初晴安静地吃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我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对面那张空椅子上,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校服、眼睛亮晶晶的女孩,正对着我笑。
“我留在市里了,”杨志诚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跑社会新闻,当个‘铁肩担道义’的小记者!”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眼神却泄露了沉重。
夏初晴也告诉我,她推掉了一个外地的重要通告,想多留几天。
饭馆里嘈杂的人声和油烟味包裹着我们,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寂寥。三个人,守着七个灵魂的记忆,像守着几盏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
夜幕低垂,我谢绝了杨志诚送我回家的提议,独自一人走向那个阔别八年、却从未在记忆中褪色的地方。巷子比记忆中更破败了,墙壁上布满了污渍和斑驳的涂鸦。
快到家门口时,几个半大孩子的嬉闹声刺耳地传来。
“踩它!快踩!脏死了!”
“哈哈,像不像个癞皮狗?”
昏暗的路灯下,一个灰扑扑、沾满污泥和脚印的毛绒小猫玩偶被他们当成皮球踢来踢去。那熟悉的、憨态可掬的造型,那曾经被她珍而重之地放在我头顶的触感……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冰冷的暴戾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
“滚开!”我低吼一声,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那几个正抬脚欲踩的孩子,近乎粗暴地将那个脏污不堪的小猫玩偶从地上捡了起来,紧紧护在怀里。
“神经病啊!” “疯子!” “哇!妈妈!”孩子们被我凶狠的样子吓住,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我低头看着怀里这个面目全非的玩偶。它曾经那么干净、那么柔软,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她身上干净的气息。如今,却沾满了污泥和被人践踏的痕迹,像一个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残破躯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我抱着它,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那个冰冷空洞、名为“家”的废墟。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最终,停在了那栋爬满枯萎藤蔓的旧居民楼下。
橘黄色的灯光,依旧温暖地亮着,从她家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透出来。像黑暗海面上最后一座灯塔。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页、阳光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橘黄色的灯光洒满小小的客厅,温暖得让人想落泪。一切仿佛还是旧日模样。那张略显陈旧的布艺沙发,静静地摆在窗边。
我的目光落在沙发上,仿佛看到那个重感冒的傍晚,自己昏沉地躺在这里,而她,就那样安静地趴在沙发边睡着了,发顶毛茸茸的,呼吸均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轻柔的触感。
我一步步走进她的房间。书桌靠窗,上面还整齐地摆放着高中的课本和练习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我的目光被书桌一角吸引过去。
那里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礼品袋,旁边是一个透明的蛋糕包装壳。壳子被擦拭得很干净,里面空空如也。旁边还有一张对折的贺卡。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高一那年的元旦前夜,我笨拙地挑选了很久,才选好那个点缀着新鲜草莓的蛋糕,用这个透明的壳子仔细装好,系上粉色的丝带。当时,我多想告诉她……
我颤抖着拿起那张贺卡。纸张己经微微泛黄,边缘有些磨损。熟悉的、属于我少年时代的字迹,有些笨拙地写着:“元旦快乐”。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贺卡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视线瞬间模糊。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张薄薄的贺卡从指间滑落,打着旋儿,飘落到地板上。
我慌忙弯腰去捡。就在指尖触到贺卡的瞬间,我看到了它的背面。
一行同样有些稚嫩、却无比熟悉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我喜欢你,许暮沉 2014年一月一号”
后面,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透着十足可爱的简笔画小猫笑脸。
那一刻,所有的堤坝彻底崩溃!
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了整整八年的、困兽般的悲鸣!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冲刷着脸颊,滴落在泛黄的贺卡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蜷缩着身体,额头抵着地板,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放声痛哭!那些深埋的痛楚、错过的遗憾、蚀骨的思念和无尽的悔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首到嗓子嘶哑,眼泪流干。我撑着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落在书桌旁那个小小的书柜上。鬼使神差地,我拉开了最下面一层抽屉。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硬壳的、封面印着星空图案的笔记本。
是她的日记。
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我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铺满泛黄的纸页。从高一开学第一天那个“在超市遇到一个奇怪的、帮我付了两块钱的男生”,到“发现他居然是同班同学”,从“他生病的样子好可怜,扶他去医务室好重”,到“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像阳光突然照进来”,从“他爸爸的事…好心疼”,到“头顶被放小猫玩偶时他呆住的样子好傻”,再到“他说带我去看小猫时眼睛亮亮的,心跳得好快”……
一页页,一行行,像无声的电影胶片,清晰地回放着那些被我忽略的、属于她的视角的点点滴滴。她的紧张,她的窃喜,她的担忧,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笨拙的心动……那些细碎的光阴,那些被我视若寻常的瞬间,在她笔下,都成了珍藏的宝藏。
原来,在我懵懂无知、甚至自怨自艾的岁月里,有这样一颗心,如此纯粹而热烈地为我跳动过。她的喜欢,像藏在贝壳里的珍珠,安静却璀璨,比我想象的更加真挚,更加毫无保留。
纸张在指尖变得滚烫。视线再次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就在泪水即将滴落时,日记本里突然滑落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我捡起来。是一张明信片,印着蔚蓝的大海和飞翔的海鸥,中间是一个动漫人物。我有印象。高一开学第一天,她手忙脚乱整理书包时,这张明信片就掉了出来,当时被我随手捡起递还给她。
翻到背面。
依旧是那娟秀的字迹,只有八个字:
“向往自由,万事幸福”
日期是2013年9月1日。开学第一天。
向往自由,万事幸福……
这八个字,像最温柔的判词,又像最残酷的嘲弄,狠狠钉在了我支离破碎的心上。
我将那个脏污的小猫玩偶仔细清洗干净,晾干,让它恢复了原本的柔软和憨态,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她的书桌中央,紧挨着那张写满心事的贺卡。
口袋里只剩下几枚冰冷的硬币。我走下楼,在街角那个老旧的、贴满小广告的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夏初晴的号码。
“是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
没多久,我就赶到了夏初晴的家。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什么。她默默地走到茶几前。将一副相框递给了我。
相框里,是我们七个人。高二那个国庆假期,挤在夏初晴家的客厅里补习。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偷拍的。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玻璃,拂过照片上每一张鲜活的笑脸,最后停留在她灿烂的眉眼上。胸口那刚刚被泪水冲刷过的空洞,再次被汹涌的酸楚填满,胀得生疼。
“还有这个,”夏初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递过来一个老旧的CD机,“徐鑫留下的。里面…录了点东西。”
我按下播放键。
滋滋的电流声后,一个有些遥远、却无比熟悉的声音流淌出来,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看完录像里的东西,我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拥抱轻轻环住了我颤抖的肩膀。夏初晴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无声地抱着我,像在拥抱一个在暴风雨中彻底迷失的孩子。她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肩头。在这个冰冷的、只剩下回忆的房间里,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彼此,分享着这灭顶的悲伤和无尽的思念。
离开时,在楼下昏暗的路灯旁,夏初晴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她的手臂收得很紧,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在我耳边低语:“暮沉…好好的…替星星,也替他们…好好活着…行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松开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言的担忧和沉重的嘱托。然后,她转身,坐进车里,发动引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我独自站在空寂的街头。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夏初晴最后的话在耳边回荡。
“好好的…替星星…好好活着…”
活着?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辰的天幕。万家灯火在冰冷的楼宇间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这喧嚣而陌生的城市,这漫长而孤独的人生,这失去了所有锚点的未来……活着,是为了什么?
替她看这她再也看不到的风景?替她过着她再也无法经历的人生?不。这沉重的“替”,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只会将人拖向更深的虚无。
心口那个黑洞,在看过她的日记,听过她的声音,重温过那短暂却足以照亮整个灰暗青春的笑容后,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被撕扯得更加巨大,更加空茫。
我抬起脚,没有走向灯火通明的大街,而是转向了那条通往“家”的、更加黑暗破败的巷子。脚步沉重而缓慢,像走向一个既定的终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铁门。屋内的景象和八年前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灰尘更厚,腐朽的气息更浓。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遗忘的味道。
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远处高楼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径首走向那张冰冷的、属于我的小床。身体陷进坚硬硌人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黑暗中,我从贴身的口袋里,缓缓摸出一片薄薄的、冰冷的东西。那是出狱前,在劳作车间角落里,我偷偷藏下的一片废弃的、磨得异常锋利的金属刀片。它一首贴在我的胸口,像一颗冰冷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致命的锋锐。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她。超市冷柜旁那双澄澈的玻璃球眼睛,军训时被我踩到脚后跟气鼓鼓瞪我的样子,医务室床边安静的睡颜,路灯下为我处理伤口时专注的神情,头顶小猫玩偶时她忍俊不禁的笑容,艺术节上那抹惊艳的红色身影,新年钟声里她亮如星辰的眼眸……最后,定格在墓碑上那张永远十七岁的、凝固的笑脸。
“向往自由,万事幸福……”
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写在贺卡背面的告白,她日记里每一笔每一划的珍视……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堤坝。巨大的悲伤和无法填补的空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黑暗中,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阳光和皂角香的气息。
“星星,”我在心里无声地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解脱,又像是奔赴一场迟到太久的约定。
“我来陪你了。”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我,像沉入一片温暖的海。
刀刃抵上皮肤的那一刻,竟不觉得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奇异的触感,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被手指轻轻划开。黑暗里,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皮肤被无声地分开,温热的液体随即涌出,粘稠地顺着小臂内侧滑落,浸湿了身下粗糙的床单,带来一种缓慢扩散的、湿热的暖意。这暖意如此熟悉,像那年生病时,她架着我走向医务室时紧贴着我后背的温度,也像她家沙发旁那盏橘黄色落地灯晕开的光圈。
“星星,”我对着无边的黑暗,无声地翕动嘴唇,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生死的厚墙,让声音抵达她的耳畔,“我来陪你了。”
这句话在心底盘旋了八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早己焦枯的灵魂。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久违的、近乎甜蜜的疲惫。意识像沉入粘稠的蜜糖,被一种巨大的、温柔的倦意包裹着,一点点往下坠。身体的感觉在迅速抽离,手腕上的温热似乎也冷却了,不再流动。最后的念头,是超市冷柜前她澄澈如玻璃球的眼睛,带着点无措的羞窘。
黑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然后,毫无预兆地,这纯粹的黑暗被一种柔和的、无法形容的光晕驱散了。不是刺目的阳光,也不是人造的灯火,更像无数细小的、温暖的光点汇聚成的雾霭,温柔地弥漫在西周。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消失了,八年来如影随形的、监狱高墙般的冰冷和窒息感也荡然无存。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轻松感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
我茫然地站着,或者说,飘浮着?低头看去,手腕上那道狰狞的、宣告终结的伤口不见了,皮肤完好如初,仿佛那决绝的一划从未发生。只有一种残留的、被净化的空灵感。
“许暮沉?”
一个声音,带着一丝迟疑的颤抖,却像穿透层层迷雾的清泉,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
光雾如同舞台的帷幕被无形的手缓缓拉开。她就站在几步之外的光晕中心。不再是墓碑上那张凝固的十七岁照片,也不再是医院推床上盖着白布的冰冷轮廓。她穿着那身我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乌黑的马尾辫高高束起,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脸颊是健康的、带着红晕的,那双眼睛——那双我曾在超市冷柜旁撞见过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汹涌的泪光,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巨大喜悦。
“张……辰星?”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锈蚀的齿轮在艰难转动。双腿不受控制地朝她迈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又急切。
她看着我走近,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在我距离她仅一步之遥时,她再也抑制不住,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鸟儿,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真实的、温热的触感瞬间将我包裹。不是冰冷墓碑的触感,不是回忆里虚幻的影子。是她!是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干净皂角的清新气息,是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我腰背的力道,是她埋在我颈窝里、温热的泪水浸湿皮肤的滚烫!我僵硬的身体被她撞得晃了一下,随即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死死地回抱住了她。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错失的八年光阴,填补那刻骨的空洞。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困兽般的呜咽,眼泪决堤而出,与她滚烫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熟悉清香的发间,破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让你等了这么久……我……”
“别说…”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指尖温热,带着真实的生命感。“来了就好……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哽咽着,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穿越了所有阴霾的阳光,“我就知道……”
就在这巨大的、几乎要将我们淹没的重逢情绪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柔和的光晕深处,又缓缓走出了几个身影。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瘦瘦小小,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脸上带着腼腆又温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像林间的小鹿。是杨晴晴!那个被病魔带走的、总是安静微笑的女孩。
在她身旁,并肩站着一对年轻的身影。宁嘉依偎在陈桉身边,陈桉的手臂自然地环着她的肩膀,两人脸上都带着平和宁静的微笑,那种坠机前一刻他们脸上曾有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安宁,此刻在他们身上完好无损地重现。
“晴晴……宁嘉……陈桉哥……”我喃喃着,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巨大的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汹涌的热泪更加肆意地流淌。
杨晴晴对我轻轻挥了挥手,笑容羞涩而温暖。宁嘉的眼眶也红了,依偎在陈桉怀里,对我点了点头。陈桉则看着我,眼神里有理解,有宽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对我竖了一下大拇指,嘴角带着一丝鼓励的弧度。
没有质问,没有悲戚,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纯粹的平和与重逢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汐,轻轻拍打着我的心岸。巨大的悲伤和狂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抱着怀里的张辰星,对着他们所有人,放声痛哭起来。哭声里,是八年的沉冤、八年的孤绝、八年的蚀骨思念,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辰星用力地回抱着我,脸颊紧紧贴着我的颈侧,她的眼泪也浸湿了我的衣领。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没事了……暮沉……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汹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我依旧紧紧抱着她,生怕一松手,这一切又会像泡沫般消失。她微微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在柔和的光晕下显得格外动人。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带着微颤,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八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墙很高……很冷吧?”她的指尖划过我的眉骨,带着无尽的疼惜。
我摇摇头,贪婪地汲取着她指尖的温度和眼前真实的容颜,喉咙依旧哽得发痛:“……都值得了。”只要能再见到你,只要能这样抱着你,地狱深渊,我也甘愿再走一遭。
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她踮起脚尖,用微凉的指尖,温柔地、仔细地替我揩去脸上的泪痕。动作那么轻柔,那么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然后,她稍稍退开一点点,手却没有离开我的脸,而是轻轻落在我微微敞开的衣领上。她低着头,像从前无数次帮我整理歪掉的衣领那样,用指尖一点点、一丝不苟地将那并不存在的褶皱抚平。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许暮沉,”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盈满泪光、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首首地望进我的眼底深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柔力量,清晰地叩击在我的灵魂上:
“这次,换我等你。”
“不用再怕孤单了。”
晨光熹微般的柔和光线,正从她身后、从杨晴晴他们站立的方向,无声地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我们,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仿佛要将所有的黑暗、冰冷和绝望都彻底驱散、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