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前进,时而退步,陌生的记忆世界里,萤火面无表情地穿梭其中,偶尔停下来观望。
对于修女的绝大部分记忆,她只会粗略地查看一番,一些较为重大的事情也单单观看了开段和末尾,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何种方式结束。
这样的方式无法了解一个人,但足以让萤火判断修女的为人和品格。
有关修女的身世,萤火从后来记忆中的人和话知晓了部分。
修女出身穷苦人家,原名不详,早年与双胞胎的姐姐一同被天秩教会收养,在教会的培养下成为了圣职者,一名战斗修女。
至于她是怎么被关在里恩的院子……
萤火后退两步,来到了一个漆黑无光的世界。
这是修女被囚禁在里恩家的时间节点,想要追寻原因,只需要由此溯源。
……
“神父,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走?”
一名穿着破损骑士制服,披戴银白软甲,手持同色长剑的女人掀开帐帘,大跨步走向角落席地而坐的年迈男性,他的身下垫着一张红格餐布。
“你回来了,呵呵,坐吧。”
男子眼珠转动,两鬓斑白,笑呵呵地朝她招招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深褐色的草纸地图,摊开在地。
安碧拉走到神父身旁,左手扶右胸,身体稍微前躬,点头致意。
做了个标准的骑士礼后,她才放下长剑,盘腿坐下。
“我们目前的位置在这里。”
神父指向地图绿色的一角,指在畜牧区的位置,依据图例,他们现在处于一座山林之中。
他手指上滑,沿着绿色地区绕弯,开口道:
“朝这个方向进发,只需要半个月,我们就能抵达贪鳄城。”
看着地图,安碧拉皱起眉头,额头之间的细纹逐渐凸显出来,足足半响,才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这太冒险了,那一带被分划在污染区,我们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况且,我们的补给已经见底了,大部分人都开始尝试把领到的黑面包掰碎和树皮混在一起。”
她的语气变得激烈,一字一顿地说道:
“食物,干净的水,教会的兄弟姐妹需要它们!民众也需要它们!”
“我否决这个提议!”
神父沉默不语,保持着微笑。
安碧拉的话一点都没错,这太冒险了。
自从中央枢纽沦陷以来,教会带着一批难民一路北上,试图带领他们逃往另一座城市。
但野外的环境实在恶劣,加上临走时匆忙……
“你觉得从这条路走,我们能坚持下来吗?”
他突然开口,翠绿的眼眸望着安碧拉,反问一句。
“走这条路要爬上悬崖再绕下山,连续翻过三座山才能接近主干道,怎么走过去?吃一路的草?”
安碧拉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它有探索记录?可是它安全?”
“傻孩子,看看天上,看看你的周围,告诉我,它现在真的安全吗?”
一阵静默,安碧拉缓慢地摇摇头,选择妥协:“我明白了。”
神父叹息一声,抬手轻放在安碧拉的肩上,道:
“食物你不用担心,树林里也许会有野兽,我们很快就有肉吃了。”
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尘,自顾自地拿出随身携带的圣剑徽章,双手合十,行祈祷礼。
“愿盈辉庇佑我们。”
安碧拉默不作声,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能念出祷词,沉默离去。
走出帐篷,她拿出挂在铠甲上的机械怀表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天空,一片血红,一切犹如白昼,却呈现出夜晚的景色。
现在唯一能够宽慰她的好消息,就是队伍移动不再需要光源。
……
具体的行进路线很快就被规划出来,然后告知民众,大家对此并无异议。
休整半天后,近百人的小团队便按照计划朝着污染区出发了。
神父和教会主力人员领着队伍走在最前方,安碧拉等一行则混杂在难民中维持秩序,随人群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入茂密的丛林。
越过腐烂倒塌的树干,长剑砍断拦路的枝蔓,越是前进,安碧拉越是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来源于周围的变化,随着前进,周身的树木不再长有树叶,逐渐变的干硬,枝干形成了类似尖刺的东西。
仅仅待在这个地方,就让她从身体和心理上感到不适,她完全无法想象在里面又会发生什么。
从这里到远处能看见的第一株植物,目测大概有五十米,没有任何一株植物,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
空地一路延伸,就像是一条不规则的线,将这片区域分割开来。
视线很开阔,由于这里树木的特殊性,无论从哪个视角,一眼就能看到地平线。
这里没有动物,没有昆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但安碧拉总会莫名地产生一种错觉。
‘土地是活着的。’
她不止一次地冒出这个想法,但目前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因素,找不到能劝说众人回头的理由。
一切都还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像沉河的尸体,浮上水面只是时间问题。
……
进入污染区第二天,有人发现小部分树木上还保留着部分树叶,不同于其他,这些叶子宽大而肥厚,看上去更像是多肉植物。
“这东西……能吃吗?”
安碧拉看着底下人送来的这份透粉的,舌头模样的叶子,表示质疑。
“我试试。”
神父说着,一把拿过叶肉,抢在安碧拉反应过来之前,塞入嘴中。
咬上一口,鲜红的汁水就会在口腔里爆裂开来,香甜,厚实,给予饱受煎熬的胃袋难以想象的踏实感。
等待一天的时间,神父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
它被证实是可以吃的。
这种奇异的吸引力也引起了部分人的警惕,只有少部分人尝试进食。
……
进入污染区第五天,队伍面临着第一个难题。
缺水。
前路携带的饮水已被消耗殆尽,安碧拉等一行人尝试过所有的探寻方法,无一成功。
“降雨、河流、地下水,它们像是被蒸发了一般。”
“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呢?它好歹还有条瀑布,说不准还有鱼。”
随行的黑白制服的修女望着天空,不停地抱怨,发泄自已的不满。
“爱琳,不要这么说,要知道……”安碧拉紧握长剑,警惕着扫视全场,试图安慰她的情绪。
“我知道,我知道,盈辉会庇佑所有人的……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她掏了掏耳朵,学着安碧拉的口吻说话。
爱琳同样是孤儿,一直混迹在社会底层,各种工作都干过,她成为一名圣职者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
“看看,安碧拉,看看你的周围,若是神爱信徒,祂又怎会让我们沦落到如此地步。”
“说到这个。”爱琳轻哼了一声,随手摘下挡路的肉叶片,放进背包。
“我们的待遇甚至还不如我了解到的邪神崇拜者,至少它们会回应信徒的祈求。”
除开战斗人员还拥有定量的淡水,所有人都选择了食用叶肉。
大量的汁水和肉质组织满足了日常的需求,节省出的干粮减少了不必要的补给搜寻时间,进一步加快了队伍的前进步伐。
情况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进入污染区第七天,大家都饿了。
进食叶肉的副作用在这一刻体现了出来,凡是进食过叶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感受到了消化的加快,原始的饥饿感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传播。
叶肉只能缓解一时,过后贪婪的进食欲会以十倍的速度增长,不停吞噬人的精神和意志。
“好饿,好饿……想吃东西……想填满胃袋……”
越是饥饿,人们越加进食叶肉,越是进食,就越加堆积了更深邃的饥饿。
只是一天的时间,叶肉也被吃光了。
……
进入污染区第七天,夜晚。
一声惨叫突兀地响起,回荡在营地中,惊醒了睡梦中的众人。
等到安碧拉到达查看,声音的来源处已经围满了人群。
一名矮胖的男人压低了嗓子哽咽着,颤抖着,他的嘴还在不停上下咬合,手臂鲜血直流,伤口呈现出牙齿咬合的印记。
男人穿着一身泥点遍布的丝绸大衣,瞳孔布满血丝,眼泪鼻涕混在一块流淌下来。
“停下!”安碧拉反应过来,跑过去一把拉开男人的手臂,正想呵斥的她对上了男人的眼睛,怔怔出神。
这种眼神,她只在得到教皇肯定的信徒身上见过。
幸福,漫溢着欲望得到满足的快乐,以及对疼痛、对恐惧的逃避。
这就是神灵赐予的福音?还是对信仰不坚定者的考验?
她的耳旁忽地响起了神父挂在嘴边的话。
“盈辉会庇佑所有人的。”
……
进入污染区第八天,队伍停止了前进。
安碧拉用麻绳将两个难民背对着绑在树下,限制他们的行动。
这些家伙已经彻底疯了!
他们为了一点能吃的东西争地头破血流,互相啃咬,像极了下水道里抢食的老鼠。
浓厚的鲜血侵入了泥土,地上散落着点点块状,如同被搅碎成团一样的红肉,尸体倒在一旁,有的肚子高高隆起,有的满身咬痕。
安碧拉和同伴花费相当大的精力,才将剩余的疯狗绑起来。
“张嘴!”安碧拉一拳打在难民的腹部,让疼痛迫使他张开自已那沾满鲜血的嘴巴,迅速塞入一团粗布。
这些人对吃已经到达了执念的地步,或暴力或哀求,无法行动,他们就会咬下自已的舌头……
“神父,我们该怎么做?”安碧拉找到队伍的领头人,向他询问解决的办法。
不解决食物的问题,她们便无法前进,除非舍弃所有吃过叶肉的人。
这不符合神的诫令。
在安碧拉的记忆里,神父是最靠近神的使徒,他总能在危难关头带领教会撑到最后。
但这一次,神父的状态也很差,肉眼可见的差。
他的双眼和其他难民一样布满血丝,脸颊深陷,呼吸紊乱。
从发现叶肉的副作用开始,他没再吃过一点东西。
“你们先安顿好民众。”神父淡淡地开口,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堆曾经被称为“人”的东西上。
……
烤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让整个营地只剩下了滋滋的冒油声和吞咽声。
烤肉由剩余的教会人员烤制,然后分发给捆绑的难民们,亲手喂食。
还没有人会傻到提出给他们解绑。
安碧拉坐在篝火旁,没有上前帮忙,凝视着远方的荒野。
“你应该吃点东西。”
神父递来一块烧焦的肉,神色依旧平静。见安碧拉没有动作,他把肉递的更近了。
“为了人民,我需要你,也为了爱琳……”
接过烤肉,咬下一口,酸涩,带有腐烂和一点糊焦味,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只能在心中不断祈求,祈求神灵能够降下惩罚,但却没有比眼前更重的刑罚。
这里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