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自从那个玻璃烧杯的秘密被无意窥见后，阮舟公寓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一种无形的张力在沉默中弥漫，不再是单纯的尴尬或对峙，而是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阮舟依旧早出晚归，用繁重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但回到那个不再是纯粹“自己领地”的公寓时，他的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目光扫过客厅角落那盏亮着的落地灯，落在灯下裴济安静阅读或专注敲击键盘的侧影上时，停留的时间会无意识地延长几秒。裴济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仿佛带着某种磁力，吸引着他，又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裴济敏锐地察觉到了阮舟的变化。那审视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冰冷的戒备，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软。裴济的“绿茶”策略也随之调整。他不再刻意制造“偶遇”或“巧合”，而是将那份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发挥到极致。
阮舟深夜加班回来，玄关的感应灯下，保温杯里总会温着一杯恰到好处的蜂蜜水。
他随口提了一句某个案子的技术难点晦涩难懂，第二天书房的桌角就会悄然出现几本相关领域最新、最权威的综述文献，关键章节被细心折了角。
他甚至发现，自己那间原本只有黑白灰三色的冷硬书房，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盆生机勃勃的绿萝，翠绿的藤蔓舒展着，为冰冷的空间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暖意。
这些细微的改变，像无数根柔软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阮舟每次发现，都会下意识地蹙眉，想要冷着脸质问，可对上裴济那双平静坦然的、甚至带着点“举手之劳”般无辜的眼神时，所有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别扭地移开视线，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又无法真正拒绝这份无孔不入的、熨帖的关怀。
界限，在日复一日的无声浸润中，变得愈发模糊不清。阮舟习惯了裴济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气息萦绕在公寓的角落，习惯了那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陪伴。这习惯像温水煮青蛙，等他惊觉时，心墙上那道因玻璃烧杯而裂开的缝隙，早己被无声地撬得更宽更深。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裴济在“诺亚”的处境，以及他选择提交那份自毁性证词的真实动机，始终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看不见却无比锋利的刺。
这天傍晚，阮舟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回到公寓比平时早。推开家门，意外的没有看到客厅那盏熟悉的落地灯光。玄关处，裴济的鞋整齐地放着。他不在客厅？
阮舟有些疑惑地走向客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裴济。他在打电话？语气听起来……异常疲惫和沉重。
阮舟的脚步停在门外。他并非有意偷听，但裴济那带着浓重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缝。
“……王董，我理解公司的难处。那份证词……是我个人的选择，后果自然由我个人承担……对，董事会那边的压力，我会自己想办法解释……不，不必了，补偿金按最低标准就好……至于竞业协议……”裴济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我明白，这是规矩。三年内不能从事相关领域……我接受。”
竞业协议！三年！
阮舟的心猛地一沉。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裴济这种顶尖的研发科学家，三年不能接触核心领域，无异于职业生涯的腰斩！技术迭代如此之快，三年后，他还能剩下多少竞争力？“诺亚”那群混蛋！过河拆桥到了极致！裴济为了那份证词，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惨重！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裴济的声音更加低沉压抑：“……我知道，是我辜负了大家的信任……嗯，就这样吧。谢谢您，王董。”
电话挂断。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阮舟站在门外，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心疼和一种尖锐的、迟来的愧疚。他无法想象裴济此刻的心情。为了所谓的“真相”？还是……为了他阮舟？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猛地推开了房门！
裴济背对着门坐在床边，手机还握在手里，肩膀微微塌着，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被击垮般的疲惫和孤寂。听到开门声，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为什么？”阮舟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裴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嘴唇紧抿着，看向阮舟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预料之中的了然，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被撞破狼狈的难堪。
“什么为什么？”他试图维持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为什么？！”阮舟猛地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不解，像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向裴济，“为什么要签那份该死的证词？！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为了那点‘真相’把自己搞到身败名裂、连饭碗都砸掉的地步？！裴济！你他妈是不是傻？！”
“为了真相？”裴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阮舟，那眼神里充满了压抑太久的痛苦、委屈和一种被误解的愤怒。
“阮舟！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狗屁的真相？！还是为了什么该死的学术道德高地？！”
他一步步逼近阮舟，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绝望：
“我是为了你！阮舟！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你！”
“轰”的一声，阮舟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济，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迅速积聚起的水汽，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为了我？”阮舟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毁掉自己的前途，是为了我？”
“不然呢？！”裴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所有的冷静和克制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瓦解，“十年了！阮舟！我他妈欠你一句解释欠了十年！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当年那句话！恨我像个懦夫一样把你推开！我用这十年拼命地工作，爬到那个位置，以为只要足够强大、足够成功，就能弥补，就能有资格重新站到你面前……可我错了！无论我爬得多高，在你眼里，我他妈还是那个在实验室外说‘他只是邻居家小孩’的混蛋！”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顺着裴济苍白的脸颊汹涌而下。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在这一刻粉碎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血淋淋的脆弱和痛苦。
“那份证词……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向你证明的方式！”裴济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证明我不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证明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那种可以为了前程轻易否定我们之间一切的人！证明……证明我后悔了！阮舟！我他妈后悔了十年！每一天都在后悔！”
他抬起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他看着阮舟震惊到失语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哀求。
“我知道我蠢！我知道代价很大！可除了把自己剖开，把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摊在你面前，把我在‘诺亚’拥有的一切都当成祭品……我还能怎么办？！阮舟！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向你证明……那该死的、迟到了十年的‘对不起’？！怎么证明……我他妈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
最后一声质问，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裴济的身体晃了晃，像是支撑不住巨大的情绪洪流，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无声地滑落，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剧烈地耸动着。那个在谈判桌上冷静自持、在病床上“绿茶”作妖、在公寓里润物无声的裴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和爱意折磨了十年、终于彻底崩溃、露出最脆弱内里的男人。
房间里只剩下裴济压抑的、痛苦的哭泣声，和他那句“我他妈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的回音，如同惊雷，一遍遍在阮舟死寂的心湖里炸响。
阮舟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裴济靠在墙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
十年。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恨。
原来他以为的“背叛”背后，藏着同样沉重的枷锁和同样蚀骨的思念。
原来那份将他彻底击溃的证词，那个将他推入绝境的竞业协议……竟然是裴济以毁灭自我为代价，向他递出的、最笨拙也最惨烈的……告白和忏悔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汹涌而来的酸楚、震惊、迟来的狂喜和一种灭顶般的怜惜，瞬间席卷了阮舟的西肢百骸。他看着那个哭得浑身颤抖、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男人，那道由十年怨怼筑成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墙，在这一刻，伴随着裴济崩溃的泪水和绝望的告白，轰然倒塌，碎得连齑粉都不剩。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阮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迈开脚步，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靠在墙上、哭得不能自己的男人。
他停在裴济面前，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没有丝毫犹豫，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去了裴济脸颊上滚烫的泪珠。那触感灼热，烫得他指尖发麻。
裴济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阮舟。那双总是盛满冰冷和审视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深沉而浓烈的心疼、怜惜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震动。
阮舟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足以抚平所有伤痕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别哭了。”
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裴济的眼角，指腹轻轻着那片滚烫的皮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听到了。”
“裴济……我听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