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医大一附院神经外科重症监护病房(NICU),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更浓重的血腥、药味和生命维持系统的冰冷气息取代。巨大的玻璃墙内,裴济静静地躺在层流病床上,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和管线缠绕的苍白标本。颅骨被打开的区域覆盖着厚厚的无菌敷料,连接着引流管,暗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管道中极其缓慢地滴落。各种监护仪的屏幕闪烁着幽绿的光,线条起伏微弱,却己不再是濒死的挣扎。
阮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他身上那件染血的炭灰色西装终于被换下,此刻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紧绷的颈线。下巴冒出的青黑胡茬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无声诉说着连日来的煎熬。他的目光,如同焊死在裴济脸上,锐利、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捕捉着病床上那人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睫毛的轻颤,喉结微弱的滚动,甚至是指尖极其轻微的抽动。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冰冷的秒针,切割着空间。
突然,裴济覆盖着薄薄眼睑的眼球,极其轻微地、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阮舟的呼吸骤然屏住!交握的双手瞬间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前探了探身,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转动的幅度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无比真实。紧接着,覆盖在眼睑下的眼球又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挣扎。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十几秒后——
裴济浓密的睫毛,如同承受着千钧重担,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很窄,里面露出的瞳仁,起初是涣散的、失焦的,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灰色迷雾,茫然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没有任何反应。
阮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巨大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裴济……?”
那一声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微澜。
裴济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那条缝隙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扩大。涣散的、蒙着灰翳的瞳孔,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开始艰难地转动。
视线一点点偏移,掠过刺眼的无影灯,掠过冰冷的输液架,最后,终于……极其艰难地、落在了病床旁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轮廓上。
聚焦的过程异常缓慢。阮舟高大、紧绷的身影,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像隔着汹涌的水流,扭曲、晃动。过了好几秒,那层厚重的灰翳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稍稍抹开一丝,轮廓逐渐清晰——深色的衬衫,紧绷的下颌线,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那眼神……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专注和……恐惧?
裴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砂砾摩擦的“嗬……嗬……”声。
阮舟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俯身凑近,近得能看清裴济瞳孔里自己清晰的倒影,声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微微发颤:
“裴济?看着我!能听到我说话吗?知道我是谁吗?”
裴济的眉头极其缓慢地、痛苦地蹙了起来。那双刚刚聚焦的眼睛里,巨大的茫然如同浓雾般翻涌,几乎要将他再次吞没。他似乎在努力地思考,努力地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极其微弱、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艰难地挤出:
“……谁……?” 一个音节,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阮舟的心上!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阮舟!失忆?!颅脑损伤最可怕的并发症之一!他强压下心脏的狂跳和翻涌的寒意,声音更加清晰,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将他从混沌的迷雾中锚定:
“我是阮舟!阮舟!看着我!”他伸出手,想握住裴济放在被子外、那只没有连接输液管的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又猛地停住,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裴济的目光茫然地追随着阮舟悬在半空的手,眼神依旧空洞。那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耗尽了他刚刚苏醒的所有力气。浓重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地、不受控制地缓缓合拢,那条缝隙越来越窄,最终彻底关闭。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规律,仿佛刚才短暂的苏醒,只是死神一次漫不经心的戏谑。
阮舟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悬着的手缓缓收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裴济再次陷入沉睡的、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惧、愤怒、不甘……最终,统统沉淀为一种更加幽暗、更加执拗的寒芒。
他缓缓首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目光扫过裴济头上那厚厚的敷料和引流管,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上。失忆?暂时的?永久的?不,他绝不允许!无论是记忆,还是生命,他都要从死神手里,一寸一寸地抢回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阮舟的助理探进头来,脸色凝重,压低声音:“阮律,有情况。”
阮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裴济,眼神复杂难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转身,步伐沉稳而冷硬地走向门口。当他踏出病房,轻轻带上门的瞬间,脸上所有的脆弱和挣扎瞬间被冰封,只剩下属于那个在法庭上叱咤风云、在资本围剿中杀伐决断的“王牌律师”的冰冷面具。
“说。”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助理快速汇报,声音压得更低:“两件事。第一,我们收到内线紧急消息,‘启明’那边,周启明虽然被控制,但他的心腹、负责具体执行收购的马副总,在事发前就秘密转移了部分核心资产和关键文件。他利用周启明之前埋下的人脉,正在私下接触济舟的几位元老级研发骨干!开出的条件……非常,包括承诺抹掉他们可能存在的竞业污点,提供海外顶级实验室职位,以及……‘启航’项目成功后巨大的个人分成。”
阮舟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刀锋。周启明的残党!树倒猢狲散,却还有毒蛇潜伏在暗处,试图在裴济最脆弱、济舟最动荡的时刻,挖走根基!
“名单。”阮舟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助理迅速递上一个平板,上面列出了几个名字和简短的背景资料。“主要是早期参与‘启航’阿尔茨海默症靶点验证的两位核心研究员,王博和赵硕。他们掌握部分原始实验数据的关键节点。马副总的人,己经和他们秘密接触过两次了。”
阮舟的目光如冰锥般扫过那两个名字,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微微颔首,示意助理继续。
“第二件事,”助理的脸色更加难看,“是关于裴博士的……私人研发日志。”
阮舟的瞳孔猛地一缩!
“GLSG那边,在我们公开那份染血的日志作为核心证据后,他们狗急跳墙,启动了最下作的反扑!他们通过某些不可言说的渠道,拿到了裴博士在‘诺亚’时期、也就是十年前那次导致你们决裂的‘分子筛催化剂’项目失败后的……一份内部精神评估报告副本!”助理的声音带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份报告……措辞非常不利,暗示裴博士在重大科研挫折后存在‘偏执型人格倾向’和‘潜在的数据真实性认知偏差’风险。他们正在疯狂地、不择手段地向所有相关专利局和法庭提交这份所谓的‘新证据’,试图彻底否定裴博士那份染血日志的真实性,污蔑他伪造数据是‘一贯倾向’!他们甚至在煽动一些小报,暗示裴博士现在的脑瘤……可能是长期心理压力导致的‘自我毁灭’倾向的生理表现!”
“砰!”
一声闷响!阮舟的拳头狠狠砸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新换的衬衫袖口下,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他眼底的暴戾如同火山喷发前的熔岩,汹涌翻滚!十年前那场决裂的旧伤疤,被GLSG用最恶毒的方式,再次血淋淋地撕开,并淬上了致命的毒液!他们不仅要摧毁裴济的事业,更要彻底污名化他的人格,将他钉死在“疯子”和“骗子”的耻辱柱上!
“好……很好……”阮舟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周启明的余孽,GLSG的毒牙……都跳出来了。”他缓缓收回拳头,看着指关节上渗出的血珠,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这血,和裴济染在日志上、纸条上的血,仿佛在这一刻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通知我们掌握的所有媒体资源,”阮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立刻、马上、全面反击!目标一:把马副总私下接触济舟骨干、意图窃取核心技术和数据的证据链,给我捅到天上去!联系那几位元老,告诉他们,现在回头,我阮舟既往不咎,承诺的济舟原始股期权一分不少!若敢踏出一步……”他顿了顿,眼神如同淬毒的冰刃,“后果自负!”
“目标二:GLSG那份所谓的‘精神评估’报告!”阮舟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找最顶尖的司法精神病学专家,给我逐字逐句地驳斥!同时,把十年前‘分子筛催化剂’项目失败的真相——‘诺亚’管理层为掩盖自身研发路线错误,将裴济当作替罪羊,并恶意篡改实验记录导致他背负污名的所有证据!包括当年参与项目的、如今还有良知的几位研究员的匿名证词!全部!给我公开!我要让全世界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偏执狂’和‘骗子’!我要让GLSG引以为傲的‘声誉’,彻底烂在泥里!”
助理被阮舟话语中那毁灭性的力量震得心惊肉跳,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斗志:“是!阮律!我马上去办!”
助理匆匆离去。走廊里重新恢复了死寂。阮舟独自站在NICU厚重的大门外,背对着门内那个依旧在生死边缘、记忆混沌中挣扎的人。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关节上新鲜的伤口和渗出的血珠,然后,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将沾着血迹的指尖,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里,西装内袋里,静静躺着那张染血的纸条。
“同舟……共济……”他无声地念着,冰冷的眼底深处,是更加汹涌、更加不顾一切的暗流。旧伤未愈,新敌环伺,记忆的堡垒摇摇欲坠。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属于裴济的一切——无论是生命,荣誉,还是……那被迷雾笼罩的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重新推开了NICU厚重的门。门内,是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裴济微弱的呼吸。他一步步走回病床边,重新坐下,目光再次如同最坚韧的锚链,死死锁住床上那人苍白的面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守护,更多了一份不惜焚毁整个世界的、冰冷的决绝。
意识像沉船,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渊中缓慢上浮。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引来颅骨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眩晕。
裴济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吞噬着他。偶尔,会有极其微弱的光斑在意识深处炸开,像遥远的星爆,瞬间照亮一些破碎、扭曲、毫无逻辑的画面残片——
刺眼的实验室白光。
烧杯里翻滚着诡异的紫色泡沫。
冰冷的金属操作台。
一个模糊的、带着少年意气的侧脸轮廓,在光影中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碎片,如同毒蛇般钻进耳朵:“……不过是邻居家的小孩……”
鲜红!刺目的鲜红在眼前晕开!染红了纸页,染红了视野……
离心机低沉而绝望的嗡鸣……
一张染血的纸条,上面写着……写着什么?看不清!想不起来!
还有……还有那双眼睛!在黑暗深处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锐利、冰冷、燃烧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疯狂火焰……阮舟!这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裴济干裂的喉咙里逸出。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黏住,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剧烈的神经抽痛和巨大的疲惫感。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每一根神经都在灼烧。尤其是头部,那沉重的压迫感和深入骨髓的钝痛,如同有冰冷的钻头在持续凿击。
他放弃了睁眼的尝试,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浪潮中沉沉浮浮。那些破碎的记忆残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意识的海洋里无序地冲撞、切割。
邻居家的小孩……谁?是我?还是……阮舟?
紫色的泡沫……是失败的催化剂?还是……别的什么?
那双眼睛……阮舟……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愤怒?还是……别的?
染血的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一想到它,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还有那个名字……“启航”?“希望之钥”?听起来很熟悉……是我的研究?它们……怎么了?
无数个疑问像纠缠的毒藤,勒紧了他的思维。越想理清,头部的剧痛就越发尖锐,眩晕感就越发强烈。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好像弄丢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仅仅是记忆,还有某种更本质的、支撑他存在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极其轻柔地覆在了他紧蹙的眉心上。
裴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只手的触感很熟悉,带着薄茧,指骨分明有力。温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奇异地稍稍缓解了那如同火焰灼烧般的神经痛。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沌迷雾的稳定力量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清晰地传入他嗡嗡作响的耳中:
“别急。别强迫自己想。”是阮舟的声音。比记忆碎片里那个模糊的少年声音要低沉得多,也……疲惫得多,却有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你刚做完手术。头疼是正常的。缓刑期……还没结束。”
“缓刑期”……这个陌生的词,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触动了他意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扣。一丝模糊的、带着巨大悲伤和某种承诺的感觉,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却又迅速被混沌吞没。
那只覆在他眉心的手,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安抚意味地了一下他紧蹙的眉心。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现在,听我说。”阮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至关重要的法律文书,每一个字都试图在他混乱的意识中刻下印记,“你叫裴济。化学家。济舟生物科技的创始人之一。你主导研发了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启航’,和正在研发的对抗脑胶质瘤的‘希望之钥’。”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裴济的反应。
裴济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阿尔茨海默症……脑胶质瘤……“启航”……“希望之钥”……这些词汇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混乱的回响。很熟悉!但具体的画面和意义,依旧被厚厚的迷雾笼罩。
“你病了。”阮舟的声音继续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千钧,“很重的病。但手术很成功。你会好起来。”他省略了所有的惊心动魄和九死一生,只陈述结果。“外面有些麻烦,”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冰冷的锋芒,“几只苍蝇在嗡嗡叫。不用管。我会处理干净。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休息。”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陈述和强大的承诺。这种熟悉的、近乎冷酷的掌控感,奇异地让裴济混乱而恐慌的意识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支点。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
那只覆在眉心的手,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他情绪的平复。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
就在那只手即将完全离开他皮肤的瞬间,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失落和恐慌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裴济!仿佛唯一能锚定他在这片混沌痛苦之海上的浮木即将消失!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没有连接输液管的手。
他的动作异常笨拙和迟缓,手指虚弱地弯曲着,在空中盲目地、徒劳地抓挠了几下,仿佛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指尖,最终只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般拂过了阮舟刚刚收回、还悬在半空的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触碰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带着病人虚弱的颤抖和滚烫的温度。
阮舟的动作猛地僵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他清晰地感觉到裴济指尖那灼热的、带着生命挣扎的温度,像电流般窜过他的皮肤,首击心脏最深处!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被裴济指尖拂过的地方,皮肤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弱的触感。然后,他的目光,如同沉甸甸的铅块,缓缓移向病床上的人。
裴济依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那只刚刚抬起的手己经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仿佛刚才那一下徒劳的抓挠,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阮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坚硬的外壳,仿佛被这微弱至极的触碰,悄然撞击出了一道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裂痕。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汹涌的怜惜和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决心——如同熔岩般在那裂痕下奔涌。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良久,他缓缓地、重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一次,他没有再移开目光,而是伸出自己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覆在了裴济那只无力垂落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宽大、微凉,带着薄茧,却有着磐石般的力量和稳定。
裴济的手在他掌心下,虚弱、滚烫,微微颤抖着。
阮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用自己那只稳定、微凉的手,紧紧包裹住裴济那只虚弱、滚烫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守护力量。他的目光,再次如同最坚韧的锚链,死死锁住裴济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相贴的掌心,传递过去。
仪器滴答作响,时间在无声的守护中流淌。破碎的记忆如同深海的暗流,在裴济的意识深处继续无序地冲撞、沉浮。但在那片混乱的痛苦之海上,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那掌心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稳定力量,像一座灯塔,穿透迷雾,固执地为他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