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在瓦顶上蹲了七日。
星子未落时她就摸上来,怀里揣着残谱,指尖反复描摹纸页上的批注。
母亲说“足尖沾地要像蝴蝶停露珠”,她便对着月光练——左脚前掌虚点,右脚跟轻轻碾过瓦缝,整个人像片被风托起的海棠瓣,在青瓦上飘出个半圆。
第七夜霜重,她的棉鞋底沾了薄冰,一个旋身时差点打滑。
顾清棠倒吸冷气,却在踉跄中突然悟了母亲圈出的“连环步”要诀:“重心要像悬在丝线上——松着劲,才能随时转方向。”她重新起势,足尖点过第三块瓦当,衣摆扫落檐角积雪,在暗夜里划出半道银弧。
“轻是轻了,可这腰板...”
突然响起的沙哑嗓音惊得顾清棠差点栽下屋檐。
她旋身稳住,正见老陈扛着扫帚站在院角,灰白的胡须上沾着晨露,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当年‘飞鸿球姬’顾三娘踢球时,腰肢软得能缠云,可脊梁骨硬得像撑天竹。姑娘这身法——”他用扫帚柄敲了敲青石板,“像极了她。”
顾清棠的手指下意识攥紧袖中残谱。
老陈是醉春楼最老的杂役,她早听说这老头年轻时在民社踢过球,只是从未想过他竟认得母亲。
“老陈叔...”她刚开口,老陈却挥了挥手,扫帚往地上一杵:“甭解释,我给你把风。”他指了指院门口的更鼓,“卯时三刻前,没人会来后院倒泔水。”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顾清棠顺着瓦缝往下望,正见个穿靛青短打的壮实汉子踹翻了门旁的酒坛,褐色酒液顺着青石板往院外流。
那汉子脖颈上纹着虎头,胳膊比她大腿还粗,扯着嗓子嚷嚷:“老子铁腿张,听说醉春楼藏着个会踢球的小娘子?”他踢了踢碎瓷片,“今日特来讨教——女人家的脚,到底是踢球,还是绣花!”
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出头,脸上堆着笑又带着怒:“张爷这是唱的哪出?我这小本生意——”
“怕了?”铁腿张拍着胸脯震得铜扣首响,“都说顾三娘的女儿在你这儿当帮工,怎么?连球都不敢踢?”他斜眼瞥见顾清棠从后巷绕出来,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哟,还是个小娘皮?老子让你三招,输了就跪地上喊十声‘铁腿张爷爷’。”
顾清棠擦了擦手,袖中残谱的边角硌得腕骨生疼。
她望着铁腿张脚边的蹴鞠——皮子磨得发亮,钉着七颗铜钉,是市井比赛常用的“七星球”。
“三球两胜,无外援,限时一刻。”她声音清泠,“输了的人,往后见着女球伶,得鞠三个躬。”
铁腿张愣了愣,随即仰头大笑:“成!老子就爱跟硬气的小娘皮玩!”
围观的酒客早围了个圈,老陈挤到最前头,把扫帚往地上一竖当球杆。
顾清棠蹲下身,指尖抚过球面的纹路,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球是活的,它会告诉你对手的破绽。”
第一球开踢,铁腿张上来就是个“泰山压顶”,大脚板擦着她发顶扫过。
顾清棠不躲反进,足尖点地旋了个半圆,正是这七日练熟的“七转九回”——她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从铁腿张腋下钻过,反手勾住球。
那球在她足尖转了三转,突然被她踢向半空。
铁腿张仰头去接,却见她单脚点地跃起,在空中换了右脚,球“咚”地撞进老陈举着的扫帚圈里。
“好!”围观的酒客哄然叫好。
铁腿张涨红了脸,抹了把汗:“老子大意了!”
第二球,顾清棠故意踉跄一步,球骨碌碌往铁腿张脚边滚。
那汉子咧嘴笑,抬脚就要抽射,却见她突然旋身,双足绞着挑起球,借着转身的力道斜插空档——球擦着老陈的扫帚柄,“啪”地砸在铁腿张背后的酒坛上。
“两球了。”顾清棠退后半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她望着铁腿张青白的脸色,突然想起母亲被官社球伶推下看台的夜,想起那些说“女娃踢什么球”的冷笑。
铁腿张蹲下身,用粗粝的手掌抹了把脸:“我...认输。”他冲顾清棠鞠了个躬,又对着围观的酒客拱了拱手,“往后谁再笑女球伶,先过老子这关!”
人群散去时,日头己爬过飞檐。
顾清棠蹲在院角收拾碎酒坛,老陈蹲在她旁边,用扫帚柄拨拉着瓷片:“当年顾三娘在天鞠宴上,踢的就是这‘飞鸿蹴’。”他压低声音,“后来有人说这谱子能换半座城,她就被...”
“我知道。”顾清棠把最后一片瓷片扔进竹筐,袖中残谱的边角蹭着皮肤,“所以我要让它飞起来,飞得比天鞠宴的看台还高。”
她站起身,突然察觉后颈发凉。
回头望去,巷口的槐树下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货商,正低头整理货担。
可那双手——指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握剑的茧。
顾清棠垂眸一笑,故意往相反方向走,拐进了通向后巷的窄道。
风掀起她的裙角,传来远处蹴鞠场的喧闹。
顾清棠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半开的海棠在日光下泛着暖光。
她知道,今夜的瓦顶上,又会多一双眼睛。
顾清棠拐进后巷时,靴底碾过一片碎砖。
她垂眸盯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青苔,耳尖却竖得像警觉的猫——身后那串脚步声,比刚才的货担摇晃声轻了七分,却重了三分。
是刻意放轻,却藏不住习武之人的沉实。
她摸到发间银簪,指尖在海棠花瓣的镂空处一按,藏在簪头的薄刃便弹了半寸。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既是发饰,也是应急的短刃。
但此刻更要紧的,是怀里那卷残谱。
她蹲下身,假装系鞋带,余光扫过墙根排水沟——砖缝里积着半寸污水,却正好能塞下用油纸裹了三层的残页。
"姑娘走得急,可是落了东西?"
沙哑的男声从五步外响起。
顾清棠猛地首起腰,转身时袖中滚出个蹴鞠——正是方才和铁腿张比赛用的七星球。
那球骨碌碌滚到灰布衫男人脚边,他弯腰去捡的瞬间,顾清棠足尖点地跃起,借着力道将球挑向半空。
男人抬头的刹那,她看清了他的脸:眉骨有道旧疤,从左眉尾斜贯到颧骨,此刻正皱成狰狞的川字。
球在她足尖转了两转,她突然变招,右脚内侧猛抽球面——球带着破风声响,精准砸向他握刀的右手腕。
"叮!"
金属坠地的脆响混着闷哼。
男人踉跄后退两步,手腕己肿起红痕,短刀落在他脚边。
顾清棠趁机扑过去,脚尖勾住短刀甩进排水沟,与残谱并排躺在砖缝里。
"玉虹阁的人,就这点本事?"她擦了擦掌心的汗,声音里却没半分颤抖。
母亲说过,对付暗桩要先拆他的依仗——方才那脚"惊鸿抽",正是她对着瓦当练了七夜的杀招,专破持械者的腕力。
男人捂着手腕,疤下的肌肉抽搐两下:"顾姑娘好手段。"他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羊脂玉佩,"我们东家说,这谱子值半座醉春楼。"玉佩在他掌心泛着冷光,"你若交出来,往后..."
"往后如何?"顾清棠打断他,"像我娘那样,死在天鞠宴的看台下?"她弯腰捡起自己的蹴鞠,指腹碾过球面磨损的纹路,"你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这谱子要飞,就飞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
男人的笑容僵住。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他瞥了眼巷口,突然转身狂奔。
顾清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蹲下身,从排水沟里摸出短刀和残谱——油纸果然没湿,残页上的墨迹还清晰如新。
"小棠。"
身后传来的低唤让她手一抖。
掌柜的站在后门台阶上,手里攥着半块抹布,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笨拙。
他往日总是油光水滑的分头乱了几缕,眼睛却亮得反常:"我...我都看见了。"
顾清棠把残谱塞进怀里,垂眸行礼:"掌柜的。"
"别叫掌柜的。"他搓了搓抹布,声音突然低下去,"你娘在时,总说'醉春楼是顾家人的根'。
我...我这些年守着楼,却守不住你娘,也守不住楼里的规矩。"他抬头时,眼角泛着红,"方才那汉子的刀,我在柜后看得清楚。
小棠,若有需要..."他把抹布往腰里一塞,"醉春楼的伙计、酒坛、后巷的狗,全听你调遣。"
顾清棠望着他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她蹲在灶台边偷吃糖糕,被他抓个正着。
那时他揪着她耳朵骂"赔钱货",现在却红着眼眶说"是顾家人的根"。
她喉咙发紧,却只轻轻说了声:"谢。"
掌柜的搓了搓手,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李文远那混球今晚上书斋了,你放心在屋顶练球。"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顾清棠望着他微驼的背影,突然明白——有些认可,来得晚,但总比没有好。
月上柳梢时,顾清棠又爬上了瓦顶。
残谱摊在膝头,被月光镀了层银边。
母亲的批注在纸页上浮动:"步法七转,心意九回,莫忘月下三折。"她闭眼回想白天的"惊鸿抽",足尖不自觉地动起来——左脚虚点,右脚碾过瓦缝,重心像悬在丝线上,松着劲转了个半圆。
风掀起她的裙角,带来远处蹴鞠场的喧闹。
恍惚间,她看见另一个身影在月光里起舞:穿绯色裙的女子,足尖点着球,球在她脚边划出银弧,像飞鸿掠过水面。
那是母亲吗?
还是二十年前的"飞鸿球姬"?
顾清棠睁开眼,残谱上的墨迹突然连成完整的脉络。
她指尖轻颤,终于看清了——所谓"连环步"的终章,所谓"影舞飞鸿"的全貌,原来都藏在这半卷残页的留白里。
夜更深了。
顾清棠把残谱小心收进木匣,木匣底压着母亲的银镯。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明日,该把这半卷残谱,摊在月光下好好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