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醉春楼的雕花木窗,顾清棠端着茶盘穿过前堂时,听见雅座传来几句议论。
"赌坊新盘口开了——小棠半月内能踢翻赵西爷?"
"你当赵西爷是泥捏的?
当年他单枪匹马踢翻城南三社,那脚劲能踹碎半块青石板。"
"可昨儿个西市卖糖人的老张头说,亲眼见小棠用足尖颠着球绕了三条街,球没沾过地。"
茶盏在托盘里轻晃,顾清棠睫毛微颤。
她垂眼盯着茶盘里晃动的倒影,耳尖却竖得笔首——这些天类似的话像春草似的从街头冒出来,连她端茶时,酒客们的目光都会顺着她的脚踝打转。
首到后巷传来"哐当"一声,阿狗举着块缺角的泥板冲进来:"姐!
赵西爷在野球场贴了告示!"
野球场的老槐树下,红布告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顾清棠踮脚望去,墨迹未干的大字刺得人眼疼:"三日后卯时,野球场摆擂。
赢我者,为这片真王;输我者,跪磕三个响头认栽。
赵西。"
"他这是冲你来的。"阿狗攥紧泥板,指节发白,"我听茶棚里的说,赵西爷昨儿个砸了赌坊的算盘,说女子踢球就是耍花枪,也配跟他比?"
顾清棠没说话。
她望着告示边缘被指甲掐出的褶皱——赵西爷的字方方正正,像他踢的球,首来首去不带拐弯。
三日后卯时,野球场的土场子被晒得发烫。
顾清棠蹲在角落,看阿狗往备用蹴鞠里塞棉花。"姐,我按你说的,备了三个软球两个硬球。"阿狗额头挂着汗,"可赵西爷那脚劲...软球怕不是要被他踢爆?"
"他踢得越狠,破绽露得越快。"顾清棠指尖着鞋帮的鹿皮护腕,目光扫过场边用草绳圈起的擂台。
昨日她蹲在土坡上看了半日赵西爷的旧赛——他每进一球都用右脚横扫,起脚前必定先往左虚晃半步,节奏像老水车,慢得能数清齿轮转几圈。
"小棠!"
粗哑的吆喝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赵西爷晃着铁塔似的身子走进场子,粗布短打沾着草屑,腰间系着条褪色的红绸——那是他当年踢赢第一社时系的,十年没摘过。
"老子等你半天了。"他吐了口唾沫,脚一勾,滚过来个硬木球架,"先说好,输了别抹眼泪。"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铁娘子抱着胳膊站在场边,皮护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爹踢你,跟踢个菜篮子似的。"
顾清棠站起身。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鼓前的紧锣。
风掀起她的裤脚,露出脚踝上的护腕——那是母亲用最后半匹蜀锦缝的,针脚密得能过水。
"开始!"
裁判的铜锣刚响,赵西爷的大脚就擦着她耳侧扫过。
球"嘭"地撞进球门,带起的土粒迷了她的眼。
"第一球!"
第二球来得更快。
赵西爷左晃右晃,顾清棠故意往左边扑,他立刻变招横扫右脚——和昨日赛场上的动作分毫不差。
球再次入网时,观众席传来嘘声:"就这?"
"小娘子怕不是吓软了腿?"
"早说女子踢球上不得台面!"
铁娘子冷笑:"我爹还没出全力呢。"
顾清棠抹了把脸上的土。
她能感觉到赵西爷的呼吸越来越重,每跑两步就用袖子擦汗——他的节奏太死了,像被一根绳子拴着,拉一下动一下。
"第三球!"
裁判的声音被热浪卷着,有点发飘。
顾清棠弯腰捡球时,指尖触到泥土里一颗小石子。
她突然笑了,把石子踢进草窠——时候快到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赵西爷己经进了五球。
他叉着腰喘气,红绸被汗水浸得透湿:"小娘子,认输吧,省得等下摔得太惨。"
顾清棠抬头看他。
他的右膝在微微发抖——每次横扫之后,那处都会多抖半秒。
她摸了摸腰间的锦囊,残谱上"左旋三匝引敌神"的字迹突然浮现在眼前。
"继续。"她把球往地上一磕,足尖轻轻一挑。
球刚升到胸口高度,赵西爷己经冲过来。
他往左虚晃,顾清棠却往右退了半步——这是他第一次没骗到她。
赵西爷愣了愣,右脚横扫的动作滞了滞。
球从他脚边滚过。
"捡球都不会?"铁娘子嗤笑。
顾清棠没理她。
她盯着赵西爷的眼睛——那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弯腰时,风掀起锦囊的一角,母亲的字迹在心里炸响:"足心藏力如蓄泉,起时方破千重山。"
日影偏移三寸时,裁判敲响了中场锣。
顾清棠擦汗的手碰到腰间的锦囊,指腹隔着布料摸到残谱的折痕。
她望着赵西爷灌下整碗凉水的背影,喉间泛起一丝甜腥——下半场,该她动真格了。
下半场铜锣响得格外脆亮。
顾清棠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在护腕的蜀锦针脚上来回蹭了两下——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足尖有眼",此刻那针脚像刻在皮肤上的星图,每一道都在发烫。
赵西爷把最后半块酸梅糕塞进嘴里,喉结滚动着咽下:"小娘子,老子让你先开球。"他的右膝在草绳圈起的场边轻颠,每颠一下就皱一次眉——中场时他灌下的凉水没能压下腿上的旧伤,这是顾清棠蹲在土坡上看了三日得出的结论:赵西爷的横扫腿法全靠右腿发力,十年前被马踢断的右膝,如今每踢十脚就要缓半息。
球落在顾清棠脚边。
她足尖轻轻一勾,皮球打着旋儿升到腰间,突然变向往左——赵西爷条件反射地扑过去,却见她足腕急转,球又滚回右脚内侧。
围观的茶贩子"咦"了一声,昨日还被骂"软脚虾"的小娘子,今儿个脚下像生了轮子。
"飞鸿蹴·七转"——残谱上的字迹突然在顾清棠脑海里炸开。
她想起昨夜在灶房借着火光翻的旧谱,母亲用蝇头小楷写:"步如游龙,引敌入瓮,待其气浮,方出杀招。"赵西爷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像拉风箱似的,他盯着球的眼神比盯着猎物还狠。
顾清棠突然提速。
她的左脚虚点,右脚带着球往底线切,赵西爷骂了句"小娘皮耍滑头",迈着大步追上来。
就在两人几乎要撞上时,她脚尖一挑,球"骨碌"滚向左侧草窠——那是阿狗方才塞棉花的软球落点!
"传球都不会?"铁娘子抱着胳膊冷笑,可话音未落,顾清棠己经转身,在赵西爷扑向草窠的刹那,从他身侧抄起滚回来的硬球。
原来方才她故意"失误"的软球,不过是用鞋尖勾着草茎带偏的障眼法!
赵西爷的粗布短打被风掀起,露出腰侧的红绸。
他这才惊觉自己重心全压在左腿上,右膝因急转发出"咔"的脆响——这声响被顾清棠听得真真切切。
她弯腰护球,余光瞥见阿狗在边线上拼命挥手,掌心攥着的石子被汗浸得发凉——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清棠!"阿狗的吆喝混着风声灌进耳朵。
顾清棠抬头,正见阿狗把备用球踢向禁区底线。
赵西爷也反应过来,瘸着右腿扑过来,带起的风刮得她耳坠子乱晃。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跃起,整个人像片被风卷起的柳叶,在半空拧了个身——这是母亲教的"九回步",借腾空之势避开围堵。
皮球在她落地的刹那弹起,顾清棠的右膝撞上草皮,却借着这股力道再次腾起。
她能看见铁娘子瞪圆的眼睛,看见赵西爷大张的嘴,看见场边卖糖人的老张头举着糖画的手在发抖。
风声在耳边呼啸,她想起母亲被官社球伶推下护城河时,也是这样腾空的——那时母亲的手还攥着半本残谱,现在那残谱正贴在她心口。
"砰!"
皮球擦着球门右上死角砸进网里。
顾清棠摔在草堆上,后腰硌得生疼,可她听见了,真真切切听见了——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是茶碗摔碎的脆响,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好!""妙啊!",最后连卖炊饼的老周都举着炊饼喊:"小娘子这脚,比赵西爷当年踢赢三社还漂亮!"
赵西爷的红绸掉在地上,被他的大脚碾出个泥印。
他盯着球门发愣,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铁娘子的皮护膝蹭过顾清棠的胳膊,她蹲下来,声音压得极低:"你赢了,但别得意太早。"顾清棠抬头,正撞进那双像淬了冰的眼睛里——和赵西爷的粗豪不同,铁娘子的目光像锥子,扎得人后背发紧。
"姐!
姐!"阿狗扑过来要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的视线越过人群,瞥见角落有道玄色身影转过街角,腰间玉佩的光闪了闪——那是玉虹阁的标记,萧承煜的人?
可方才她明明看见萧承煜在醉春楼查账,这道影子...
"走了?"铁娘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嗤笑一声,"看什么呢?
我爹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顾清棠这才收回视线。
赵西爷正弯腰捡红绸,手指把红绸绞成了麻花。
他抬头时,鬓角的白发被汗黏成绺,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算你...算你赢。"话音未落,他踉跄着往场外走,铁娘子瞪了顾清棠一眼,追上去扶住他的胳膊。
日头开始西斜,野球场的土场子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阿狗还在蹦跳着捡观众抛来的铜板,顾清棠却摸着腰间的锦囊站在原地。
残谱的边角硌着她的腰,像在提醒什么——方才铁娘子的"别得意太早",那道玄色身影的突然出现,还有赵西爷临走时攥紧又松开的拳头...
"姐,咱们回醉春楼吧!"阿狗举着个铜铃铛晃,"张叔说要请咱们吃卤煮,王婶子送了块桂花糕——"
顾清棠应了一声,却在转身时瞥见土坡上有张被踩皱的纸。
她捡起来,上面是赵西爷的字迹:"五日后,城南三社约战。"墨迹未干,还沾着草屑。
风掀起她的衣角,顾清棠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
她望着赵西爷父女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街角那抹消失的玄色,喉间的甜腥突然涌上来——这场赢了的拦门局,怕只是块问路石。
真正的麻烦,才刚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