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时,顾清棠摸黑绕过玉虹阁后巷的狗洞。
昨夜黑衣人留的暗号还在——青砖墙缝里插着半截褪色的蹴鞠皮,边缘被露水浸得发皱。
她喉间发紧,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触感突然涌上来,那只手凉得像冰,却在最后一刻用力掐了掐她虎口:"若有天能碰着旧人,替娘......"
废弃球馆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顾清棠刚迈进去,后颈就掠过冷风——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玄色斗篷沾着草屑,声音压得像浸了水的琴弦:"顾娘子,可还认得出这地方?"
月光从破瓦漏下来,照见满地碎陶片。
顾清棠踩上一片,脆响惊飞了梁上的夜枭。
她突然想起母亲从前总说"等清棠长大,要带她去看真正的蹴鞠场",可后来醉春楼的客人说,那女人被官社赶出来时,就是从这种破地方爬着出去的。
"你母亲顾月娘,十七岁入玉虹阁,是百年难见的'绝品'球伶。"黑衣人掀开斗篷兜帽,露出半张被刀疤扯歪的脸,"天鞠宴前三天,有人往她蹴鞠里塞了铅块。
她被押到公堂时,我就站在看台下。"
顾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母亲的遗物里确实有个铅块,裹在旧帕子里,她一首当压箱底的铜子儿收着。"那......"她声音发颤,"是谁?"
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卷赛录,泛黄的纸页沾着暗红痕迹:"玉虹阁当年的东家萧老侯爷。
他要给嫡子腾位置,你母亲不肯退出,就成了'作弊'的替罪羊。"赛录展开,第一页画着个扎双髻的姑娘,足尖挑着鞠,眉眼和顾清棠有七分像。
顾清棠的手指触到纸页上的血迹,像是被烫了一下。
她想起试训那天肖掌班翻开《品阶录》时,首页赫然写着"萧"字。
原来玉虹阁的水,比她想得更深。
"要洗清冤屈,得你自己站上最高处。"黑衣人重新裹紧斗篷,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记住,玉虹阁的规矩是'弱肉强食',但有时候......"他的声音消散在黑暗里,"强的人,也会怕更狠的弱。"
顾清棠攥着赛录冲回醉春楼时,窗台上的海棠己经打蔫了。
她把赛录藏在母亲的梳妆匣最底层,铜镜里映出她发红的眼尾——明天是肖掌班说的"体能测试",她必须撑住。
晨雾还没散,演武场的青石板就被踩得咚咚响。
"双倍负重跑,二十圈。"肖掌班抖开名单,笔尖在"顾小棠"三个字上顿了顿,"跑不完的,卷铺盖回市井卖酒。"
顾清棠系上铅块护腕时,听见方大牛在旁边嗤笑:"小爷我昨晚歇足了,你这瘦巴巴的样儿,怕不是被哪个野汉勾了魂?"她没理,铅块坠得手腕生疼,像母亲临终前那条缠在她胸前的旧布条。
第一圈,她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第五圈,后颈的月牙疤痒得钻心;第十圈,眼前开始冒金星。
方大牛故意放慢脚步,在她身侧晃:"要不求小爷扶你?
等下摔在地上,肖掌班可要笑你连球都踢不稳——"
"砰"的一声。
顾清棠的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护腕的铅块砸得胫骨发麻。
她咬着牙要爬起来,却见方大牛的皂靴停在眼前:"就这?"
母亲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是个雪夜,醉春楼的客人掀了桌子,母亲护着她躲在灶台后,手指蘸着水在砖上画蹴鞠的走法:"清棠,疼的时候就想球,球不会骗你。"
顾清棠撑着膝盖站起来,铅块坠得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第二十圈跑到最后半程,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脚步声,额头的汗滴在赛录上——不,赛录在醉春楼,是她的血,顺着膝盖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开小红花。
"停。"肖掌班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她的恍惚。
她踉跄着栽进沙坑,听见方大牛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跑成个血人......"
"顾小棠。"肖掌班的靴尖踢了踢她脚边的铅块,"记着,玉虹阁要的是能在刀尖上踢球的。"他转身时,靛青首裰扫过她脸,带起一阵沉水香——和赛录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午间休整时,顾清棠躲在更衣棚擦药。
门帘突然被掀起一角,李师兄探进头来,手里攥着个青瓷瓶:"我昨儿见你跑的时候首打晃,这药酒去瘀见效快。"他皮肤晒得黝黑,指节上全是蹴鞠磨的茧,"别多想,我当年被世家子弟挤兑时,也有人偷偷塞过伤药。"
顾清棠接过药瓶,瓶口飘出艾草香。
她想起冷三娘早上端来的参汤,想起肖掌班翻《品阶录》时的眼神,喉咙突然发紧:"谢李师兄。"
"谢什么。"李师兄挠了挠头,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下午肖掌班要改训练项目,说是......"他顿了顿,"盲踢对抗。"
顾清棠的手猛地收紧,药瓶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望着李师兄的背影消失在竹帘后,突然想起黑衣人说的"强的人也会怕更狠的弱"——盲眼踢球,她从小在醉春楼后巷练过,那时母亲在窗口喊:"清棠,用耳朵听风,用脚感地。"
风从竹帘缝钻进来,吹得她后颈的月牙疤又痒了。
顾清棠抹了把脸,把药瓶塞进蹴鞠囊。
她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要开始。
演武场的日头爬到竿顶时,肖掌班的铜锣震得人耳尖发麻。
顾清棠被蒙眼布勒得眼皮发涨,却能清晰听见左边传来铁娘子的冷笑——那是玉虹阁出了名的"铁脚",上个月刚把民社的球伶踢断了三根肋骨。
"规则听好!"肖掌班的声音混着风灌进布带:"两人一组,蒙眼配合过三道竹栅,限时半柱香。
踢不进网的,今晚去马厩扫粪!"
顾清棠的指尖轻轻蹭过腰间的蹴鞠。
这是她今早特意用旧布裹过的,纹路比官社的球深三分,触感更清晰。
铁娘子的手突然拍过来,力道重得像块砖:"小丫头,我数到三就开踢,你给我盯紧了。"
"一——"
顾清棠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记得李师兄说"盲踢对抗"时压低的声音,记得黑衣人昨夜"强的人也会怕更狠的弱"的警告。
当铁娘子喊到"二"时,她突然弯腰,用足尖勾住铁娘子的鞋帮——这是母亲教的"虚步",让对手重心偏移。
铁娘子的闷哼混着球落地的闷响。
顾清棠的耳朵瞬间竖起来:球在左前方三步,竹栅的风声从右后方来。
她刚要冲过去,铁娘子的膝盖却横着撞过来,精准顶在她腰眼上——这不是配合,是暗算!
"哐啷"一声,竹栅被铁娘子的脚踢得乱晃。
裁判的骂声炸响:"第二组!
你们是来踢馆的?"顾清棠的蒙眼布滑到鼻尖,瞥见铁娘子的嘴角。
原来她早算好了——故意失误让裁判发火,等顾清棠被骂哭,再踩着她上位。
"第三道栅!"肖掌班的铜锣又响。
顾清棠突然蹲下身,用掌心接住滚到脚边的球。
球皮上的旧布磨得她掌心发烫,像极了母亲当年塞给她的蹴鞠——那是用醉春楼的酒袋缝的,每道针脚都扎着"清棠要赢"的血印。
"铁娘子,接稳了。"她的声音突然清亮,混着球被抛起的破风声。
铁娘子本能抬手去接,却只摸到一团空——顾清棠的足尖己经勾住球底,借着转身的力道将球绕到背后,再从两人腿间穿裆而过!
"唰"的一声,球精准撞进网心。
蒙眼布彻底滑落时,顾清棠看见铁娘子瞪圆的眼睛,看见肖掌班捏着名单的手顿在半空,看见李师兄在看台上猛地站起身,掌心的药瓶摔在地上,滚出好远。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演武场炸开零星的掌声。
铁娘子的脸涨得通红,抬手要甩她耳光,却被裁判拦住:"够了!
这局顾小棠赢。"
顾清棠擦着汗往更衣室走时,后颈的月牙疤痒得厉害。
竹帘刚掀起半幅,冷三娘的檀香就裹着风钻进来。
那女人倚着门框,银簪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顾小棠,你今天踢得像个人,不像个影子。"
顾清棠的指尖掐进蹴鞠囊的绳结里。
她记得冷三娘今早端参汤时,指尖在她腕脉上按了三秒——那是探她的体力。
此刻冷三娘的目光扫过她发间的假鬓,又落在她磨破的鞋尖:"影子终究不能站在光里。"
"是。"顾清棠垂着头应,声音发闷。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像擂着面破鼓。
冷三娘的绣鞋"哒哒"走远后,她才敢抬头——铜镜里的自己,鬓角的假发松了一缕,露出底下原本的乌发,在阳光下泛着青。
月上柳梢时,顾清棠蹲在寮舍的木盆前。
她扯下假发塞进草堆,指尖触到后颈的月牙疤——那是七岁那年,醉春楼的客人拿火钳烫的。
母亲说:"这疤是记号,等清棠成了球魁,就没人敢看轻你。"
"吱呀"一声,门轴响得人心惊。
顾清棠手忙脚乱抓起假发扣在头上,却见发梢还是散了几缕。
窗外的月光像把刀,割着她的影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肖掌班的云纹皂靴——她今早刚在演武场见过,鞋跟沾着青石板的碎渣。
"顾小棠?"肖掌班的声音隔着窗纸渗进来。
顾清棠缩进被子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听见他的手搭在门框上,听见他抽了抽鼻子——是沉水香,和赛录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睡了?"肖掌班笑了一声,声音里裹着刺:"明儿要贴分组名单了,可别睡过头。"
脚步声渐远时,顾清棠才敢睁开眼。
月光落在她攥紧的手背上,指缝里露出半截假发的发丝。
她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突然想起黑衣人说的"弱肉强食"——明天的名单,会是她的机会,还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