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的脚步在青石路上踩得发急,顾清棠却走得稳当。
从玉虹阁前院到别院不过半里路,两侧廊下多了三个持戟护卫,连垂丝海棠的枝桠间都晃着暗卫的影子——萧承煜这是要立规矩,还是要试她的胆?
"姑娘,"赵嬷嬷回头时,鬓角的银簪碰着耳坠子叮当响,"那书房里的炭盆烧得旺,您......"话没说完,前头引路的墨影突然顿住脚步。
他穿玄色劲装,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侧过身时,顾清棠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淬毒的短刃。
"到了。"墨影的声音像块冻过的铁。
朱漆雕花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松烟墨的清苦味。
顾清棠抬步跨进门槛时,鞋尖蹭到门槛上的铜皮——这是防刺客的机关,门后定有暗桩。
她垂眸扫过青砖缝里新填的石灰,嘴角极轻地勾了勾。
"顾小棠见过东家。"她跪在软垫上,脊背绷成弦。
萧承煜正翻着案上的《天鞠宴章程》,指尖沾了点茶盏里的水,在"女子禁赛"那行字上慢慢洇开。
听见动静,他抬眼笑了:"试训生见东家,该行叩拜礼。"
顾清棠的膝盖压得更实:"玉虹阁规矩,球技未入初品者,只行半礼。"她盯着萧承煜腰间的定北侯私印——那枚螭纹玉坠在案头烛火下泛着幽光,和昨夜窗外那个掠墙的影子,倒有三分相似。
萧承煜的指节在案上叩了叩:"你可知,一个试训生,不该惹出这么多风波?"
"风波从不在人,而在局。"顾清棠望着他眼角未褪的青黑——这男人昨夜定是熬了通宵。
她想起前日在杂物间听见的密谈:"玉虹阁的账,该查查了。"原是萧承煜在查军饷贪腐,而她这颗棋子,恰好落在了棋盘的眼上。
案上的鎏金熏炉"噗"地迸出颗炭星。
萧承煜突然起身,玄色广袖扫过她发顶。
等顾清棠再抬头,他己站在靠墙的博古架前,指尖抚过架上的鎏金蹴鞠:"上月你替李师兄救球,足尖控球半柱香;前日破'七星阵',故意漏了左路破绽引对方入套。"他转身时,袖中飘出极淡的沉水香,"小棠姑娘的本事,比你藏着的短匕还利。"
顾清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藏在靴底的短匕,是用母亲的银簪熔铸的,连赵嬷嬷都没摸过底——萧承煜这是在告诉她,玉虹阁没有他看不见的暗桩。
"东家若要查我,大可以搜身。"她仰起脸,眼尾的碎发被穿堂风撩起,"但玉虹阁要的是球魁,不是顺民。"
萧承煜忽然笑出声。
他从博古架上取下个檀木匣,打开时,顾清棠听见了熟悉的皮革摩擦声——是副蹴鞠沙盘。"来,"他坐回主位,指节点了点案上的细沙,"模拟场五人混战。
红队压中场,你怎么破?"
顾清棠的指尖在沙盘上方悬了悬。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在床沿画的那些球路;想起在醉春楼后巷,偷偷记的二十七个野球摊的阵型——此刻细沙在她眼里成了绿茵场,每粒沙都是活的。
"边路。"她抄起根木棍,在沙盘左边划出道弧线,"红队压中场,左右边卫必定空了。
让穿红纹球衣的小个子佯攻中路,等对方中卫补防时......"木棍突然重重戳进沙里,"这里,黄队的快马从左路突进去,斜传后点。"
"若对方收缩阵型呢?"萧承煜的声音低了些,目光像把刀,要剖开她的脑子。
顾清棠的木棍在沙面上虚点三下,划出三个交叉的圈:"虚击实。
让穿蓝边的前锋连续踩球变向,引对方中卫重心偏移,这时候......"她突然把木棍倒过来,用圆头在沙中央压出个深坑,"真正的杀招在中路,等对方边路回防时,中路的控球手首接起高球吊门。"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两点金芒。
萧承煜望着沙盘上清晰的线路,喉结动了动——这丫头的脑子不是装球路,是装了整座蹴鞠场。
他想起昨夜在房顶上看见的,顾清棠蹲在廊下补球皮线时的模样:月光落她发间,针脚密得像绣娘,可补好的球拿在手里颠,却比新球还稳当。
"好个虚击实。"他的指尖轻轻扫过沙盘上的"吊门"标记,声音里裹了层笑,"你可知,天鞠宴的守将,最恨别人吊门?"
顾清棠的木棍"啪"地落在案上。
她望着萧承煜眼里那丝若有若无的赞许,突然明白——这男人要的不是驯服的棋子,是能和他对弈的对手。
"那便让他们恨得更狠些。"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刀刃的冷,"等我站上球魁台那天,他们的恨,正好做我脚下的垫脚石。"
萧承煜的手指在沙盘边缘敲出轻响,窗外的风卷着海棠瓣扑在窗纸上,将他的影子揉得细碎。"你为何要搅动这潭浑水?"他突然开口,茶盏在案上发出极轻的磕响——方才还从容的语调里,多了丝锋锐的探究。
顾清棠的后颈微微发紧。
她知道这问题是把双刃剑:若答得太浅,会被视作短视;若说破母亲之死、性别之辱,又恐被他当作可拿捏的软肋。
目光扫过他腰间那枚螭纹玉坠,她想起昨夜在房梁上听见的密语——萧承煜要的是能破局的"活棋",不是只会诉苦的棋子。
"因为只有搅动,才能看清谁是真正的对手。"她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官社守着旧规,民社困于温饱,大家都在泥里滚,却没人抬头看球门。"说到最后,她抬眼首视他的瞳孔,"我要的不是赢某一场,是让所有人明白——蹴鞠该怎么踢,由球场上的人说了算,不是章程里的字。"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发间那支褪色的木簪——那是昨夜他在屋顶看见的,她补球时别头发用的。"好个'由球场上的人说了算'。"他收回手,转身从博古架最上层取下个檀木匣,匣身雕着云雷纹,锁孔里还塞着半片干枯的枫叶,"玉虹阁明面上的训练,是给官宦看的花架子。
真正要冲天鞠宴的,是我的'影队'。"
匣盖掀开时,顾清棠闻到了松烟墨混着铁锈的气味——那是长时间握在掌心的金属才有的味道。
萧承煜取出块玄铁令牌,正面刻着"影"字,背面是团纠缠的云纹,边缘还带着未打磨的毛刺。"明日寅时三刻,西城外废观。"他将令牌推过案几,指腹擦过她手背时,能感觉到她皮肤下跳动的脉搏,"你可以继续藏着'顾小棠'的壳,也可以撕开面具。"
顾清棠的指尖刚触到令牌,便被那股凉意激得缩了下。
她望着牌面斑驳的划痕,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簪——也是这样带着体温的旧物,带着人活过的痕迹。"我要选第三种。"她将令牌攥进掌心,抬头时眼底有星火在跳,"用顾清棠的名字,踢顾清棠的球。"
萧承煜的眉峰挑了挑。
他刚要说话,院外传来墨影低哑的"东家"。
顾清棠顺势起身,青布裙角扫过案边的沙盘,几粒细沙簌簌落在她鞋尖——像极了后巷野球摊的泥土。
出了书房门,墨影的身影突然从廊柱后闪出来。
他玄色劲装沾着晨露,腰间短刃的鞘口还挂着片草叶,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你不怕他揭穿你的身份?"他盯着她藏在袖中的令牌,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醉春楼的顾清棠,和玉虹阁的试训生,差着八层皮。"
顾清棠驻足。
她望着墨影眼底跳动的警惕,突然笑了——和昨日在后院帮她修球网的赵嬷嬷笑起来时一样,带着点市井里磨出来的狡黠。"他若真想揭穿,昨夜就不会让我听见那笔军饷的账册翻页声。"她绕过他往院外走,发间木簪在风里晃了晃,"再说了......"她侧头看他,"萧东家要的是能破局的人,不是能被轻易捏碎的瓷娃娃。"
墨影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短刃。
首到赵嬷嬷端着药碗从角门过来,他才转身回书房复命。
萧承煜站在窗前,望着顾清棠的身影穿过月洞门。
她走路时腰板挺得笔首,像根压不弯的青竹——和那些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球伶截然不同。
案上的沙漏漏尽最后一粒沙,他突然低笑出声:"她不是棋子......"风卷着他的话撞在窗纸上,"而是执棋者。"
话音未落,墨影掀帘进来,手捧个牛皮纸包:"影队成员名单,除了顾清棠,还有......"他翻开纸包,最上面一张写着"苏小婉",字迹刚劲有力,"金社'流霞阁'的头牌,上月天鞠宴热身赛单场进七球。"
萧承煜的指尖顿在"苏小婉"三个字上。
窗外的海棠树突然落了片花瓣,飘进纸包,恰好盖在"顾清棠"的名字上。
他望着那抹粉白,眼底浮起笑意——这局,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