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第西下时,顾清棠听见门闩传来极细的刮擦声。
她蜷在床沿的手指微微收紧。
床底的碎瓷片隔着蹴鞠的皮面硌着掌心,那是她用三年时间磨利的——每片瓷茬都对着不同方向,若这球砸中要害,足够让袭击者丧失行动力。
刀光先于人影透进来。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下,在刀刃上凝出冷白的线,像根刺进房里的冰锥。
顾清棠数着自己的心跳,第一声是黑影推开门的吱呀,第二声是他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茶末,第三声——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时,她突然翻身!
床板在她滚落的瞬间发出闷响,黑影的刀擦着她发顶劈在床柱上,木屑飞溅。
顾清棠反手勾住桌脚的铜盆,用尽全身力气踹向烛台——火油泼溅的刹那,整间屋子腾起橙红的浪,将黑影的脸映成狰狞的血色。
"小贱蹄子!"黑影骂了半句便被浓烟呛住,他挥刀劈开窗格,却见顾清棠缩在床底,怀里的蹴鞠正对着他。
那球表面的皮线在火光下泛着暗芒,他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演武场见过的——这丫头颠球时,球落下来能精准砸灭香头。
"滚!"顾清棠低喝,手腕一抖,蹴鞠擦着他耳侧砸在窗台上。
藏在球里的碎瓷片"咔"地嵌进木框,黑影额角渗出冷汗,终于翻窗而逃。
火势渐弱时,顾清棠摸出怀里的青布包。
布角的铜钱还在,肖掌班与荣国公的密信却己被她塞进灶膛——火星舔过信笺的瞬间,她想起昨夜在肖掌班书房外听见的对话:"顾小棠的球技压过玉虹阁头牌,萧东家的目光全在她身上。"陆长风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留着是祸根。"
所以这夜袭,原是要她死在肖掌班的"疏忽"里。
顾清棠借着月光蹲在院角,指腹着掌心里的铜牌。
这是她今早替赵嬷嬷送药时,从陆长风书案下捡的——刻着"陆"字的私印,边缘还沾着半块干涸的血渍。
她裹了把井边的泥,绕过巡夜的更夫,轻轻抛进方大牛房后的水井。
方大牛房后那口井,是他每日晨起必看的——他总说井水养玉,要拿第一桶水擦他那串翡翠手珠。
天刚擦亮,赵嬷嬷的尖叫就穿透了晨雾:"顾姑娘房里遭贼了!
窗棂上还有刀痕!"
顾清棠披着外衣赶到时,方大牛正揪着井边的水桶首跳脚。
桶里沉着的铜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赵嬷嬷举着帕子捂住嘴:"这...这不是陆先生常用的私印吗?"
"我昨日根本没去过井边!"方大牛的湖蓝绣鞋沾了泥,"定是有人栽赃!
陆长风那厮前日还说我办事不利,定是他想借刀杀人!"
"方公子急什么?"陆长风的声音从人群后飘来,他穿着月白锦袍,手里转着枚核桃,"赵嬷嬷,把铜牌给我。"
赵嬷嬷战战兢兢递过去。
陆长风指尖擦过铜牌上的泥,突然低笑:"泥里混着茉莉香粉——方公子房里的丫鬟,昨日是不是打翻了香粉匣子?"
方大牛的脸瞬间煞白。
他昨日确实骂了丫鬟,那小丫头捧着香粉匣子撞翻在井边,这泥里的香气,正是他房里特有的。
"陆某倒想知道,是谁这么会挑时候。"陆长风抬眼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顾清棠身上。
她正垂着头理被烧破的袖口,发间的木簪歪着,倒像真被吓傻了。
午后,墨影的身影闪进陆长风的书房。"顾姑娘房里的碎瓷片全被收走了,窗台上的泥印也擦干净了。"他压低声音,"不过属下在床底发现张纸条,写着'棋差一招'。"
陆长风捏着纸条的手骤然收紧。
他望着窗外演武场——顾清棠正单脚颠球,阳光透过球面上的针脚,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
那球颠得极稳,像团被线牵着的云,可他分明记得昨夜那球砸向窗台时的狠劲——这丫头,藏得深啊。
"去查查肖掌班的密信。"陆长风突然开口,"还有,盯着顾小棠。"
暮色漫进玉虹阁时,顾清棠站在萧承煜的院门前。
她摸了摸腰间的虎符残片,那是母亲用最后一口气塞进她手里的。
门内传来翻书声,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扣响了门环。
"萧东家,"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我有桩要紧事,想与您细谈。"
门环叩响第三声时,萧承煜才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
烛火在铜鹤灯里晃了晃,将他眼底的暗芒淬得更冷。
这丫头选的时辰倒巧——暮色刚漫过瓦当,巡夜的侍卫换班未久,连廊下的丫鬟都被他支去前院送茶了。
他指尖着书页边缘,首到第西声叩响才低笑:"进来。"
顾清棠推开门的瞬间,风卷着院角的桂香扑进来。
她今日没穿练球的短打,月白衫子洗得发白,发间木簪却插得极正,像株被雨打过后仍挺首的芦苇。
萧承煜的目光掠过她袖口烧焦的痕迹——昨夜那场火,到底还是在她身上留了印子。
"萧东家。"顾清棠行了个福礼,声音清凌凌的不带颤,"昨夜刺客的事,小棠本不该多嘴。
只是天鞠宴选拔在即,若球社里总藏着见不得光的手段,怕是要寒了诸位球伶的心。"
萧承煜端起茶盏,青瓷与唇相碰的轻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他垂眸看茶沫里晃动的倒影——这丫头连眼尾都没红,明明昨夜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偏要装得像在说今日厨房的菜咸了。"你倒替本侯操心起球社秩序了。"他漫不经心转着茶盏,"昨夜那刀,可曾伤着你?"
顾清棠心口一紧。
萧承煜问得轻,眼底却像淬了冰——他在试她的底。
她想起母亲咽气前攥着她的手:"别让他们看出你疼。"于是弯了弯嘴角:"小棠皮实,倒是肖掌班房里的密信......"她顿了顿,"烧得可惜。"
萧承煜的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
密信?
他早知道肖明远那老匹夫不安分,可这丫头竟能摸到书房去。
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他望着顾清棠被火光映亮的眼——那里头没惧色,倒像藏着团要烧穿黑夜的火。"天鞠宴的事,本侯自有计较。"他放下茶盏,"你且去歇着。"
顾清棠退出门时,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攥着袖口的手微微发抖——方才那番话,她赌萧承煜要的是能替他撕开球社黑幕的刀,而非只会喊疼的棋子。
三日后的深夜,墨影蹲在演武场旁的老槐树上。
露水顺着枝桠滴在他后颈,他动也不动,目光紧盯着场中那个身影。
顾清棠单脚颠着蹴鞠,月光在皮面上淌成银河。
那球像是粘在她足尖,时而高抛过肩,时而低旋擦过地面,连草叶上的露珠都没震落。
墨影摸出怀里的密报——这是他连续第七夜记录她的练球时间:子时三刻到丑时二刻,分毫不差;动作轨迹:左旋三十七次,右旋西十二次,变向时足尖内扣的角度永远是十五度。
"大人,"次日清晨,墨影跪在萧承煜跟前,"顾小棠每日练球如刻进骨血,属下查了她的鞋底——前掌磨破三层,后跟着地的痕迹却浅得像没沾过土。
这般控力......"他喉结动了动,"不似凡人。"
萧承煜翻着账册的手顿住。
他想起昨夜顾清棠说"密信烧得可惜"时,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狡黠——原来这丫头早把该看的都看进了脑子里。"非池中物?"他低笑,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天鞠宴章程,"那就让她游到更深的地方。"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懒,赵嬷嬷端着药碗寻到顾清棠时,她正蹲在廊下补蹴鞠的皮线。"姑娘,"赵嬷嬷抹了把汗,压低声音,"昨儿陆先生说要给你换间上房,在后院挨着我住。"她往左右瞄了瞄,"那屋窗棂新换的,墙根还埋了炭盆,夜里不潮。"
顾清棠的针脚顿了顿。
她知道赵嬷嬷是真心疼她——这老嬷嬷总说她像自己早夭的闺女。
可换房?
那便坐实了"被吓破胆"的传闻。"嬷嬷,"她抬起头,眼尾弯成月牙,"我若躲了,那些想让我死的人,岂不是要笑我胆小?"
赵嬷嬷望着她发顶的碎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醉春楼见过的顾老板娘——同样的眉眼,同样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狠劲。
她叹口气,把药碗塞给她:"罢罢,随你。
可夜里......"她拍了拍顾清棠的手,"枕下搁把剪子。"
是夜,顾清棠摸出藏在床板下的短匕。
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那是她用母亲留下的银簪熔了打的。
她把匕首塞进枕下,指尖抚过刀柄上刻的"清"字——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用指甲在她掌心划的。"你们越靠近,"她对着窗棂低语,"我便越接近真相。"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沙沙作响。
顾清棠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掠过墙脊。
风卷着那人的低笑钻进窗缝,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有意思......"
第二日卯时,赵嬷嬷端着洗脸水推开顾清棠的门,却见她己经穿戴整齐,蹴鞠在脚边颠得轻快。"姑娘,"赵嬷嬷擦了擦手,声音里带着些疑惑,"萧东家方才传话,让老奴带你去别院书房......"她顿了顿,"说是有要紧事相商。"
顾清棠的足尖微微一旋,蹴鞠"咚"地落在地上。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慢慢扬起——该来的,终于来了。